〈四〉
「這樣好嗎,讓迪洛走?」
「我不知道,不過至少無害。」精靈老者垂下長睫,並無法確切回答後輩的問題。他努力思考著迪洛的話,不太清楚「從心所欲」實際的意思是什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精靈們一個個如同雕像般立定不動,如同非生命體般,直到淡淡的血味由通道一端飄來,雜亂慌迷的步伐奔近,岩穴微微顫動,他們才似自長眠中甦醒般,緩緩移動。
精靈老者想起迪洛的話。
「你打不贏的,憑現在的你打不贏不死鳥的。」
「他很強、很強,可是感覺不對,今天的他將會失敗。很遺憾、很無奈,或許他會失去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也不一定。」
然後他們感受到奔散的靈力。
「如果你們知道如何幫助他的話,請幫幫他!」要不是亞希達扶著努力撐著眼不昏去的雷諾,這時候他大概會不顧一切的跪下磕頭吧。
「傻瓜,幹嘛一臉著急?這點小傷休息幾天就好了,」雷諾伸起右手摸摸亞希達的臉,「別說你想為我打破那十六年都沒哭過的紀錄喲!」
「笨蛋,別說話啊!」
左手腕上的屬性代表著習法者擁有能力的證明,同時卻也是罩門。對一個光明法師來說,左手,是離心最近的距離,是僅次於心,最最最、最重要的的部分。
雷諾失去整隻左手臂膀,等同於失去一切,包括成為法師的資格。長年積蓄的強大魔力將於未來的日子裡以迅捷的速度消散,換句話說,他將會成為一個廢人。
這要亞希達如何不慌?
「幫幫我們吧!」亞希達再一次哀求。
「就說了是小傷……」
「不行啦雷諾,你別說話,要趕緊處理!你休息一下,我想他們一定有什麼辦法的、一定有什麼辦法的,一定要有什麼辦法的!」
看著兩名少年衣來一往鬥著嘴、感受著其他精靈的目光注視,精靈老者的眼神變得迷離,心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覺,不像是刺痛,而是被鈍物敲擊的鬱悶。他不清楚那是怎麼一回事,或許知道少年為了摯友的傷而煩憂,或許知道少年為使摯友安心而故作堅強,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心疼這群語他非親非故的孩子。
「從心之所欲。」迪洛的聲音再度響起。
「很多事情是沒有理由的,純粹是為了想而想、為了追逐而追逐,然而我們深信著:當一切劃下句點時,答案就會水落石出。」克洛迪雅這時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大家都聽見了;她的目光駐留於通往試煉之地的黑暗甬道,讓人不明白她訴說的對象。她的心,她的注意力卻在一切事物上頭,她,看見精靈的掙扎。
「穆卡特小姐?」艾笛不解地拉拉少女的衣袖。
「純粹為了想救而救,不在乎任何阻撓,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辭吧。為了想勝出而努力,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的不服來自何方。」這句話道很明顯地是在說雷那傑士。
「傑士哥哥、傑士哥哥他一定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艾笛激動道,雙手用力交握,下意識向月神祈禱。
「當然。」克洛迪雅接道:「夢,未了,他是說什麼都要堅持下去的,因為他知道唯有想活才能活,只有活著才能隨心所欲。當下想做的就要去做,我想……他是不想要後悔吧。」
精靈之間突然一陣騷動。
「前輩?」循目光所指,精靈老者來到亞希達與雷諾身邊。
「讓我幫你們吧。」是從心,之所欲。
四周短暫的沉默。
精靈搶在其他精靈開口前說話:「工作是保生靈之命,並非增加一道試煉,這才是當時指派迪洛當代理守護者的原因不是?見死不救,這才叫作捨棄。」他扶著雷諾坐下,不再搭理他人訝異目光,逕自施行法術為少年處理傷口。
對於精靈來說或許有太多的不懂,活了大半紀元,他們的人生只有責任,不管是同行之間的相互扶持,或者互助合作,都脫離不了「責任」兩字,特別是對於這些常年守護著試煉之地的他們來說,雖然能以理推斷人們的想法,但那就像是書本上記錄的、死的東西,不如同迪洛這樣的精靈,有機會接觸人族、學習並理解人類的情感。於是,他也無法理解、無法被理解現在的情感、現在的舉動究竟為何,但似乎隱隱約約間,可以懂得迪洛口中的「從心所欲」了。
克洛迪雅淡淡地笑了,只有在她身邊的艾笛察覺。
「太好了!」或許這句話有著雙關,艾笛在一片沉重之中開心地抱住少女。
***
「我盡力了,但不敢保證能維持多久,只能說在你們完成試煉之前應該還撐得住吧。真的很抱歉,我感到很遺憾。」
「不,真的、真的真的很謝謝您。」亞希達長睫半垂,傾身道謝。
「那名少年……我也相信他會跟上來的。」看著孩子們皆不經意地將目光投向通道,精靈老者的心又是一陣揪痛,話語不經意地流洩而出,透露了不該透露的未來。
精靈隨即感受到亞希達回以的溫和的一笑,但亦即發現少年的眉宇舒不開,那是一個積滿哀傷的笑。
洞穴又強力震動起來,碎石紛紛落下。
「走吧,這裡支持不久了。」眼見石牆不斷龜裂,克洛迪雅下此結論。
「穆卡特,但史達羅德他……」瑟蒂一雙蔚藍美眸溢滿淚水,擔憂之情溢於言表。她不由得想起先前與雷那傑士的諸多觸碰、想起自己曾經對雷那傑士的百般刁難;從來到奧爾納帝後,漸漸對雷那傑士改觀,但又因為拉瑟斯的干擾而對雷那傑士產生懷疑,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最後好像理解了什麼,但是否太遲了?瑟蒂懷疑,是不是身為夥伴的她的不信任,讓月神以這樣的方式懲罰她的心。
「那難道我們要白費了他給予我們的這條命?」這是個十分現實的問題。
瑟蒂無以反駁,失落地低下頭,哪怕卡洛菈就在她身側緊緊摟著她的肩頭,也無法舒緩瑟蒂內心對自我的強大的罪惡感。她想,她現在的想法應該就是很單純的「不想要失去雷那傑士」吧。
「來了!」艾笛猛地如此道,隨後馬蹄聲自穴道中傳來。
是翼之駒奔出,不用說,馬背上正是眾所期待看見的雷那傑士。他翻身下馬,動作明顯笨拙許多,身上的傷也多了許多。
「傑士哥哥!」艾笛撲上去抱住雷那傑士,卻換來痛苦的呻吟聲。
「傑士,你的傷……」亞希達扶著雷諾脫不開身,否則他亦想上前。
「這點傷算不了什麼!」雷那傑士收起翼之駒,神色似乎因此又好了些。他憤憤地一咬牙,恨恨地抓著湛藍寶石,渾身顫抖。
震動平息下來,但洞穴已十分危險。
這或許是雷那傑士有生以來最狼狽的一次,渾身上下無一完整,臉部與手腳多處灼傷,嚴重的地方血水混著破碎的衣裳沾黏,燄色瞳眸甚至失去平日光彩,顯得有些渙散而黯淡,放棄挺直腰桿支撐疲憊的身子,早已沒有一國皇子的感覺。
「那、傑士,我們走吧。」亞希達輕聲道。
「嗯。」雷那傑士卻在踏出第一步時,便難以支持地軟下腳。
「傑士哥哥!」艾笛奮力拉住他。
「史達羅德!」瑟蒂更是三步併作兩步衝上前,美麗的容顏上早已淚水縱橫。
地面又開始怒吼,大夥兒加緊腳步離去,雷那傑士卻留戀地回首。
「怎麼了嗎?」瑟帝關心道。
「沒有。」雷那傑士短暫闔眼,輕聲答道。
「另一條項鍊,另一隻聖獸嗎?」
少年難得憤怒、但或許緊張與憂心又更多些地望向發聲者‧克洛迪雅,旋即露出一臉痛苦,自責地低下頭,修眉深鎖,不發一語。這時候亞希達才發現雷那傑士散亂的衣襟之下,那條烈紅垂墜早已不見蹤影!亞希達的心不由得抽痛了下。
「走吧,燄是自願要救我的。」雷那傑士艱難地舉步,卻在踏下的前一秒,身後傳來極不尋常的聲響,雷那傑士幾乎是在當下就用力扭過身,奮力掙脫瑟蒂和艾笛的扶持。
那是東西被燃燒的劈啪聲,是東西撞擊牆上的咚咚聲,是風呼嘯而過的呼呼聲,更是什麼東西即將坍塌的哀嚎,以及某種生物淒厲的長叫,巨型雀鳥失去平衡地衝撞出穴道,癱倒地上一震顫動後再也動彈不得。
「燄之雀!」
原本紅橙色的羽毛被燒得焦黑,雷那傑士不顧自己同樣步伐不穩,幾乎是用跌倒的方式撲到燄之雀身上,緊緊摟著燄之雀的頸子,身體不知是因痛苦或者難過而顫抖。有那麼一刻,大火兒以為他就要落下淚水,然而他只是輕吻聖獸的額後誦念咒語,收回聖獸,掌心的寶石不再是漂亮的火燄色,而是混著灰黑色雜質、表面佈滿裂痕的暗紅色石頭。
雷那傑士突地掃視過眾精靈。
「迪洛走了。」精靈長者道出少年的心聲。
「是嗎……」雷那傑士緩緩起身,「他是對的,現在的我什麼也保護不了,竟敢妄想得到神的祝福、獲取神器,急著切斷牽繫的線,卻仍是不會飛的折翼鳥。我……對不起,各位,對不起,是我太弱了!」
「別將自己說得那麼偉大,這種事情不是你一個人強比神祇就會勝出的。」克洛迪雅定定地望著幾乎喪失信心的少年。
「妳講話一定要這麼直接?」雷那傑士顯得有些無奈,但也無以反駁,卻因為克洛迪雅的話感到放鬆許多。
「無法接受這樣的我,也是你的事。」
雷那傑士雙手一攤。才發現:味道越像,他越奈何不了。
「走吧,休息一下才能重新開始呢。」其實這種感覺並不賴,至少亞希達是這麼認為的,不太沉重也不太針鋒相對,像是好朋友之間才有默契,心中卻有著淡淡的苦澀,他不明白。
「哇!這樣又可以回去和基亞玩了,對不對?」艾笛興奮地拉著雷那傑士的手又叫又跳的,根本忘了雷那傑士渾身是傷。
「希爾達,我們是回去修練的,不是玩!」卡洛菈不禁無奈。
「都一樣啦!」
「哪裡一樣?」
大夥兒不禁笑了。事實上,一切並沒有那麼糟的。
「穆卡特小姐,謝謝妳。」
「咦?」克洛迪雅回首,看見亞希達臉上的認真、眼中的溫柔,及嘴角的笑意,心頭不覺一動,旋即別過頭。
「今天的妳真的好努力,辛苦妳了!」
亞希達扶著雷諾向前,克洛迪雅才又望向他的背影,心,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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