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亞希達雙臂環膝，埋首其間；雷那傑士任由長腿延展，單手撐地仰望夜空中難得的月影，兩人都陷入無盡的沉思之中。
「怎麼吃個飯他們就變成這樣子？」卡洛菈在瑟蒂身旁嚷嚷，瑟蒂卻不為所動。
「晚餐很好吃！」艾笛倒是又興奮地又蹦又跳。
「希爾達，你接到哪兒去啦？」
艾笛呆呆地衝著卡洛菈笑了笑，奔往沉思中的兩名少年，出乎意料地繞過亞希達而撲向雷那傑士。雷那傑士臉上微顯訝異，不經意地笑了笑，抬頭時旋即發現將目光投向自己與男孩的亞希達，而亞希達似乎因自己的注視受到驚嚇。
「明天就出發吧。」雷那傑士突然說道。
「咦？怎麼……難得的休息機會耶！」卡洛菈感到不解，於赫辛基的閒散及此處的清幽，不由得讓她貪婪汲取、不願放手。
「就當作是我的私心也罷。」
雷那傑士的眼底似乎刻意透著歸國的興奮，卻也只有亞希達才知道，他們擔憂的都是精靈們告知的訊息。不管是三把鑰匙，還是迪爾塞德疑似進行的下一步……
「才不呢！」亞希達反駁道：「我們也不好給人添麻煩，究竟精靈與人類早已形同陌路，能如此接待我們已是偌大殊榮，我們又何以再多奢求？」
「休息，只會讓我們鬆弛。」由書中抬起頭的克洛迪雅接道，比起剛離開迪諾伊時，她臉上的線條已緩和許多。
「但休息，難道不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卡洛菈據理力爭。
「那是適當的休息，而不是放縱自己。」
「時候不早了，各自進屋去吧。未來的路還長得呢，把握住任何一秒鐘、任何一個契機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不是嗎？哪怕我們無法改變過去，但未來操於我們之手。每個明天，每個旭日東昇的一天都是新的開始，只要我們還在這裡，就不該絕望，因為明朝正是夢想踏實的日子哪！」亞希達綻開笑容，在皎淨的月光照射下顯得有如白日豔陽高照般的燦爛，也映得那雙碧眸分外澄澈。
有那麼一刻，注視著亞希達的雷那傑士皺起眉頭，心下有種不明白的感覺。他在少年身上看見重疊身影，那是在十三年前的夜裡，一名擁有黑髮黑瞳的男孩——他的手爬上右腕，按著屬於契約印記位置的地方，然後用力甩甩頭欲將一切拋諸腦後。
這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夜空，相同的思緒也同時浮現：「或許，這會是最後一夜平靜……」
是夜，懷抱夢想的夜。
少女不敵夢中的思念與風裡的熟悉，悄聲離開精靈居所的庇佑。
輕薄雲彩為月影蒙上朦朧面紗，稀微糝落的銀白賦予大地一片寧靜，於那之下的空靈與寒冷卻不住擴張。
瑟蒂靠坐樹杈上，望著月。
「是你，帶著我開啟前往法師之路的門，那你可曾知道，在我心底你就有如夜空中那輪明月？白日，嚮往著夜的你的到來，而夜裡，指引著我們方向……欸，我寫了一曲，不知你是否喜歡？」記憶中的影像是那樣地模糊，回憶卻如此深刻。
瑟蒂試了幾音，接著星眸半掩著拉開嗓子，那聲音宛如鳥囀，醉人心弦：
「年幼無知的記憶，你如同月影的身形，
未嘗能夠思想起……
匆匆來去，彷彿清風般的存在，像是人生命的過客，
你之於我，是通往不同人生道路的鎖匙。
你可曾知道，每遇困難之時，我的思念？
你是否聽見，道路不明之時，我的詢問？
即使我不知道你，或許你不記得我，
但那抹記憶，似有若無，卻銘誌心版，難以忘懷……
啊，月神哪，風之神呀，我的思念該如何傳達？
唉，請你……
請讓我循著你的步伐，讓眼前的困難迎刃而解吧！
我思念……」
蔚藍美眸中流轉著淡藍淚光，年幼時那死裡逃生的經驗近來每每於夢裡重現。以往，恐懼之後總能被那逆光的身影安撫的心緒，這幾日卻不安起來；近在咫尺可是伸手不可及之處啊，瑟蒂總覺得漸漸地、漸漸地，精神疲乏了。
「如果你不在我身邊，如果不是你，誰完成得了我的夢想？」她低喃，任由淚水順腮而下，指頭不經意地纏打著，思量了許久才徐徐道：「亞希達嗎？還是……有誰能……」
猛地襲入腦中的身影令她訝異地顫了顫肩、跳了起來，重心一歪，差點就從樹上掉了下去——烈紅如火的雷那傑士！
她穩下身子，這時已從坐姿改為站姿，不由得想到最近困擾著她、令她渾身不自在的事情。那是在狄諾伊時，當她與雷那傑士突出包圍網，眼見雷諾與卡洛菈早因體力匱乏而應對困難，她毅然決然決定出手幫忙，回過頭卻發現雷那傑士無動於衷。
她記得當初的自己還義正嚴詞地對雷那傑士直嚷嚷，少年語待冷漠地回應她「衡量力量，先保住自己才重要，別要到時救不到人還失了性命」。
那時候的她只覺憤慨，心想強若雷那傑士怎麼可以對夥伴置之不理，而頻頻抱怨少年的冷血，然後不顧一切地介入戰鬥想要解救雷諾與卡洛菈，也很快發現在缺少守護者精靈的幫助下，體力與魔力都直線滑落，卻怎樣也不能再鬆手。
當她與亞希達來到雷諾和卡洛菈身旁，雷諾一句「這不就回到開始了嗎」指的是現場演變成四個能量耗弱的人盡被包圍，猛然驚醒了她，她才明白雷那傑士的意思。
究竟，最終雷那傑士還是看不過去而插手了，但是那時候在少年臉上有著前所未有的疲憊。那是第一次，瑟蒂感覺到心頭緊揪著，驚覺：原來這個人也和平常人一樣會累、會流汗，而不似她所想像的，是神一般的存在——距離好像近了點。
少年一語不發地撐到最後，烈紅眼眸從沒闔上過，最起初還感覺得到雷那傑士不滿的情緒，但到了後來他也似乎忘了有這回事，城隍森林時對她體弱還逞強的幫助是毫無猶豫，眼底那樣坦蕩蕩，直率得毫無掩飾。那樣注視下，令人羞愧得無地自容，熱辣辣的感覺燒到耳根子去。
接著，瑟蒂將記憶停在這裡，星眸半掩，悠悠地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來，她不知道自己於心底向雷那傑士道過多少次歉，不過當她發現雷那傑士好似遺忘了時，便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說出口。
「那這時候怎麼會想起你呢？」囈語般的聲音由唇間逸出，近來往往回過神時總得慌忙移開不住停留在少年身上的目光，她卻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情感。
悠悠嘆了口氣，星眸半掩，她繼續未了的歌曲，卻沒發現不遠處，一道黑影倚靠在夜黑的樹影下，徐徐輸出一口長氣，兩點晶光久久未能散去。
接著，哀愁的歌聲隨著微拂的風，輕輕盪漾開來。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