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馬廄裡,翼之駒嗅嗅紅髮少年身上的氣味,接著倚著濕潤的鼻頭擦擦少年的頰,後者則以著輕鬆的姿勢坐在圍欄上,懸空的腳晃啊晃的。
「翼,對不起喔,暫時不能帶你出去走走,等哪天我們一起到母親大人的家鄉,到時候你就能自由翱翔了,我承諾你。」雷那傑士的紅眸視入聖獸的,一手輕輕撫著翼之駒,嘴角帶著微笑續道:「一回到奧爾納帝、來到母親曾居住的土地上,就讓人覺得好放鬆哪……雖然知道危機未去,但整個人莫名輕鬆起來。吶,翼,哪一天事情結束後,你、燄、薩伊和我,我們來玩遍全世界,你說好不好?」
馬兒低鳴一聲並伸出肥厚的舌舔舔少年,似乎同意他所說的一切。
「哎呦,髒孩子……有時候只是想代替母親真正用雙腳、雙眼走遍全世界,這是體弱多病的母親一直以來的夢想。不是透過冰冷無情的水晶球,而是親自走過一遭。」
雷那傑士重覆著相同的動作,環著馬兒的頸子順順馬鬃,搖著腳好似孩童般天真。沒了少年的話語,馬廄陷入短暫的沉默,不過很快被打斷。
「誰?」雷那傑士好像警覺到了什麼,猛地從圍欄跳下,嘴角的笑瞬時間蕩然無存,一雙嚴厲的紅眸注視著外頭,有種隱私被窺探的感覺。
「吃、吃飯了!」隨著話聲進入馬廄的是亞希達,他苦笑著抓抓頭,神情彆扭而尷尬,怎麼看都像是在外頭待了好陣子,聽到什麼不該聽的東西。
「你聽進多少?」紅眸沉下,雷那傑士質問。
「我……那樣的你,不是很好?」想到平時冷淡的少年,亞希達話鋒一轉,碧眸透露著溫柔,宛如嘴角的淡淡的笑意,觸人心弦。
紅髮少年挺拔的身形明顯顫了一下。
夜裡的風有些涼意,帶動少年們的衣角,也吹亂聖獸的鬃毛,卻吹不散馬廄裡尷尬難耐的沉默。擁有皇子身份的少年蹙眉、瞇眼,凝視著另一名說完話後又好似陷入獨自的思緒中的少年。身為皇子的少年姑且這樣猜測:他是在思考方才自己與聖獸的話語。
雷那傑士悠悠嘆了口氣,臉上的線條轉而柔和,輕輕搖頭像是在說自己根本不可能生眼前少年的氣,然後緩言道,嘴角隱隱帶笑意:「不愧是他養大的,連說的話也差不多。」
「嗄?你是說納西加?」
雷那傑士聳聳肩以示回應,唇間似乎發出低低的哧笑聲。
「納西加說了什麼?和我一樣?」亞希達愣愣地望著雷那傑士,歪著頭問。
「很可惜,有些時候我實在無法。」雷那傑士別過頭,回應的是前一個問題。
「有的時候?沒這回事的!你要做你自己啊,何必為環境所影響?只要你願意,哪有什麼行不行的問題?你是這樣優秀得無與倫比啊,只要下定決心,沒有什麼事情難得倒的我們的,不是嗎?」
風悠悠地吹,看不見月的夜晚氣息特別凝滯,窒息的感覺覆在大地上,好似宣告著什麼事情就要發生。亞希達天真無知的問話,讓雷那傑士哭笑不得地別過頭去,眼底的光芒是愈發地柔和。
「洛伊,你知道嗎?擁有能力並不代表擁有一切。有些時候,即使知道什麼事情將要發生,我同樣無法阻止事情,和大家一樣,沒有辦法將重要的人永遠、永遠留在身邊……」話說得落寞,渲染在寂靜的夜色中,也沾染在金髮少年的心版上。
「有時候只是想代替母親真正用雙腳、雙眼走遍全世界,這是體弱多病的母親一直以來的夢想。不是透過冰冷無情的水晶球,而是親自走過一遭。」
雷那傑士方才的話又在亞希達腦海中浮現,他注視著雷那傑士的側臉,一個個疑惑衝入腦袋。就他所知道,雷那傑士的母親,也就是當今奧爾納帝王國王后,是個土生土長的火之雷亞帝斯人,而且至今身強體健,哪來的體弱多病可言?
問句差點就衝口而出,亞希達還是制止自己。
「唉,我跟你扯這些幹嘛?你不懂的……」雷那傑士嘆了聲,目光轉而哀傷。
「不……不!只要你願意說,我也能夠懂的!只要你肯說,我一定聽的!」
這是第一次,亞希達如此急迫地想要知道一件事、想瞭解一個人,那樣熟稔卻實則無所知悉的感覺無時無刻不侵擾他、困擾他,他在心底大吼一聲「我受夠了」,然後任由理智線繃斷。
或許吧,這未了的旅程確實令他改變不少。不僅僅是他,大家都是,而就是這個改變,讓他第一次體會到:除了對書本的求知慾望外,原來對人也可以懷抱好奇。
馬廄裡頭聽不見一絲聲響。陰暗的光火下,只有一對晶亮的紅寶和一雙帶點混著卻比寶玉更為翠綠的眸子。他們相互凝視著,心底有著各自的堅持,都是那樣堅毅而不容許他人入侵、改變。
猛地,翼之駒的角閃了下。
「翼?」雷那傑士不明白地望向聖獸,後者則是彎著頸子磨蹭少年身子。
「我是說真的,我想知道。」亞希達抿了抿唇,以口水潤澤乾燥的喉頭,注視著雷那傑士和聖獸,數度語言又止。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鼓起勇氣、一股作氣地道,碧眸中漫著迷亂。
「我從來沒有忽視過你的話,也從不認為你會說出假話。」雷那傑士的神情士那樣認真,認真到散發出的強烈光芒令亞希達險些不敢逼視地轉開目光。
「那、那是我的榮幸!」神經突然繃緊,亞希達僵硬著身子,答得有些彆扭。
就如同在狄諾伊那兩人獨處的房間,像是被蠱惑似的,亞希達的眼再也移不開。他注視著那有如神聖的存在,火炬般的身型不如一貫表現出的冰冷,內心的烈火確確實實燃燒著。亞希達彷彿看見另一人的身影重疊在雷那傑士身上,那是一個與他相貌相似,卻更加英挺成熟的男子——或是說,歷經更多滄桑?
亞希達在記憶裡找不到這個身影,卻不明白為何這樣的影像能夠佔據視線。
下一刻鐘,酒紅色長髮的女子衝著亞希達微笑。
「誰?」亞希達一聲疑惑。
「翼?」幾乎同時,雷那傑士也發出疑惑,但這比起後來的詫異卻是微不足道。
只見翼之駒漫步到了亞希達身邊,先是低頭打量少年半晌,接著輕輕磨擦他的身子,親暱地舔舔他的面頰。
「噢,好癢喔!別這樣啦!」
「洛伊……」
「嗯?喔喔,史達羅達,你叫他停手啦,好癢喔!」
雷那傑士別過頭,沉默了好陣子,才徐徐開口:「洛伊,你知道嗎?聖獸從不主動接近主人以外的人的。」
話,說得平淡無奇,聽者與說者心裡卻早似遭受轟然雷響般,深感震撼。亞希達傻愣在那頭,望著雷那傑士,神情說不出是迷惘還是震懾,總之是如此複雜地不住轉換、改變,縱橫交錯著的,只有滿滿的思緒是無可否認的。
不知什麼時候,紅髮少年已來到亞希達身前,而聖獸也停下動作回到主人身邊。
亞希達張口,這一次不管怎麼努力卻一字也吐不出;欲移步,身子卻僵硬得難以動彈。唯一不變的是迎向雷那傑士的靈活碧眸,一貫的無畏無懼,卻驟然驚覺這時候的自己其實受制於雷那傑士的眼神,發現自己的靈魂陷落於那狂熱的烈燄之中,踟躕徘徊、久留不前。
亞希達更發現自己竟迷戀著雷那傑士身上的味道,那種孤而不傲、貴而不驕,甚至冰寒卻不冷冽的味道——又是那股熟悉感席捲而來。
「時候到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在那之前,即使強求也未必能夠獲得。大概吧,唯一能向你保證的是:你一定會知道的,一定。」這話,像是承諾。而即使只是口頭上,雷那傑士也從不食言。
亞希達怔愣地應了聲。
雷那傑士輕輕地笑了,然後念咒收回聖獸,衣下可見到另一條烈燄紅寶垂墜。
「那也是聖獸嗎?」這一次,亞希達不再語塞。
「嗯,是啊,他是燄之雀,是個脾氣暴躁的孩子,還挺不聽話的,這也是為什麼當初我不指派他帶著艾笛先來的緣故。比起翼之駒,他更適合戰鬥。」雷那傑士像在介紹自己的孩子般,目光中帶點寵溺。
「呵,這樣啊。」亞希達笑著附和,究竟話怎麼說,他都相信這兩隻聖獸一定都是雷那傑士的心肝寶貝,因為不僅僅是那寵溺的目光,他還看見疼惜的笑。
「有時候我還真懷疑他的正統召喚者究竟是不是我,」雷那傑士自嘲地笑了笑,望向亞希達的眼底藏著不尋常的光芒,「或許……我只是暫時的寄宿者也不一定,然後到了哪一天他便會展翅翱翔,迎向自己真正的主人。」
「噢……」亞希達虛應了聲,事實上這時候什麼也不了解的他,一點兒也不知可以作何反應。心下仍是覺得雷那傑士是說著反話的,但怎麼樣竟在雷那傑士語中找到一絲難過與落寞,是他萬分不可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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