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瑟蒂的堅強超乎想像,臉色卻蒼白得像是隨時可能昏過去。
敵人補上空缺的速度讓瑟蒂連鳴笛也無法,無法做到招招取人性命的她更為自己添增了不少麻煩。亞希達這時才發現芬琦並沒有如預期般待在瑟蒂身旁,雖然隱隱感受得到增強的力量,威力卻仍有所殘缺。他搶身上前,在瑟蒂身前揮出一片寬敞,示意她以擅長的方式迎戰。
雷諾突出的速度要比亞希達估計還慢上許多,猜測能支持的時間也不久了,當亞希達在瑟蒂的協助下突破人牆,卻見雷諾右腿上一道深長傷口,連鞋都被染成暗紅。
亞希達突然覺得,心頭空了一片。
「笨蛋,怎不先走?」這是雷諾見到亞希達的第一句話。
亞希達怔愣地望著雷諾,又隱約感覺到身後的瑟蒂身子震了震。
「真是笨死了!有沒有腦袋啊?」他又怒斥一聲,忍著腳痛跨前一步,拽著亞希達的手令他轉過身去,勁道大得令少年險些呻吟出聲。
瑟縮在角落發抖的稚幼身影再度出現在雷諾腦海中,這一次又更清晰些,看得見男孩蜷縮起的身子上頭,滿佈黃橙色的印紋。他隱約記得,那個傍晚,孩子們恐懼地指責著男孩的不是,一個個帶著害怕匆忙離去——血紅色的,突然灑滿整個畫面,紅棕髮色的男孩手持尖刀……
「雷諾?」亞希達不明白的困惑聲打斷雷諾的思考。
「看清楚,這不就回到開始了嗎?」回應的話聲顯得有些僵硬而不再那麼憤怒。
只見方才開出的空缺再度被填滿,亞希達才警覺到自己與瑟蒂突入時似乎過於輕鬆容易,只是哪裡還來得及?他掃視在場幾人,除受了重傷的雷諾外,少女們漂亮的面孔早被血味與疲累擊潰。
「德洛菲和芬琦呢?」當亞希達發現德洛菲在這當頭也沒出現時,滿心底的疑惑猛地衝出口。
「不知道,不肯回應……」卡洛菈沙啞著嗓子回道。
「嗯……」瑟蒂認同似的沉吟,不知為何,柳眉間蓄著點懊惱。
突然間,亞希達不知該說些什麼,想要配置突圍的組合也不知該怎麼做,思緒就這樣一陣空地望著雷諾半晌,滿載書本的腦袋這時候卻什麼也想不到了。
「咦?」瑟蒂臉上突然一片光彩,「史達羅德說……」
話聲還沒落下,一陣熱氣迫得黑衣人閃出一條路,火舌隨之衝上前,在亞希達身前轉彎、向空中捲起。
「這啥啊!」這時候,訝異或許比疑惑來得多些。
「快走!」雷諾輕輕推了亞希達一把,像是明白雷那傑士的用意。
再多幾步,亞希達就會直接衝入空出通道的人群中,他這才意識到雷那傑士為他們搏取的時間竟是如此短暫。他遲疑了半刻,完全展開的精神觸手讓他清楚的知道瑟蒂拉著卡洛菈跟隨在自己身後,卻沒有感覺到雷諾的移動。
他愣了愣,還是決定停下腳步,恰巧與瑟蒂和卡洛菈擦身而過,前者困惑地望著他,他卻只是轉過身子——對上一雙寶藍眼眸。
「雷諾?」那時亞希達臉上緊張僵硬的線條勾勒出的詫異神情,在許久之後都還被雷諾提來調侃,不過對這時候的亞希達而言,心中一顆大石放下,不自覺便揚起輕柔的笑。
「殺出一條血路吧。」那時候紅髮少年這樣說,俊逸的臉上佈著些許汗珠,前所未見的疲憊纏繞在烈燄瞳仁周圍,感覺得到維持清醒對他而言,已顯得有些吃力。
「還好吧?」亞希達悠悠問道,帶點不安。
「總比死好。」雷那傑士語帶冷漠。
瑟蒂顫了顫,眉間的皺褶深得推不散,紅潤唇瓣開開合合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身子卻不自主往前一步——雷那傑士翻動的手腕就近在眼前,湊巧得像是刻意而為。少女倒抽一口氣,不由得反退了一步,望著在少年掌心聚集的淡紅光芒被輕輕擲向雷諾大腿傷處。
溫暖的觸感輕輕覆蓋上去,雷諾的痛覺也漸漸消去、鮮血不再恣意奔走,取而代之的是痠麻的搔癢感。他靈活地動動腿,一抹爽朗的笑容綻開:「謝啦!」
「那走吧!」克洛迪雅咬咬牙,示意雷那傑士斷尾,轉了轉匕首便領頭往出口的方向前進。
瑟蒂與雷那傑士不自然的互動大夥兒都看在眼底,只是這時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停留,唯能夠跟上克洛迪雅的步伐,踏著未知而行。
由通道頂端透入的稀微光芒已是傍晚的金黃,富饒的色彩令人不禁遐想逼近的夜晚的美麗。想來,這會是個月光高照的迷幻之夜吧?他們通向未來的道路卻似被蒙上神祕的面紗。
血痕緜延,糝落在無盡延伸的甬道之中,刺鼻的血味瀰漫,衝擊著少年男女們仍然脆弱的感官,入目的殷紅令人不住煩躁。鮮血染紅勁裝,疲憊與迷思逐漸攫獲並麻痺了他們的身心。
自問:難道只有殺戮,才能解放?
究竟過了多久,沒有人知道,路途漫長得有如五天十月般難耐,踩著血路的步子愈發沉重,帶頭的克洛迪雅卻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停下。
哪怕過去有過無數殺戮戰場的經驗,這時候的她卻反而不敢痛下殺手了,裙襬早染紅得看不出原本的潔白,有時候這熟悉的味道使她暈眩,她仍不停告誡自己:不能倒下。更清楚地明白,隊伍最後頭的少年正任由同樣的絳彩持續加深他火紅衣裳。
夕陽的光彩不知何時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偶爾透入的銀白月光。
狹小的通道中有時連魔法都施展不開,反覆著相同的攻擊動作,克洛迪雅的思緒不經意地飄忽開來:「或許,優秀如史達羅德,並沒讓鮮血染上身體,但他忍受得了這樣的腥臭味嗎?米蘭呢?米緹絲呢?剛才見她們倆的臉色就快暈過去了吧!還清醒著嗎?洛伊和卡賽多又如何呢……」
就如同那時雷那傑士所言,他們殺出了一條血路,卻也踏著血路而行。究竟還要多久才能脫離這樣的苦痛?這想必是他們當下共通的疑問與期待。
當穴道來到盡頭,整片的光線投入幽暗之中,大夥兒都暗地裡鬆了口氣,慶幸終於要擺脫這無窮循環的討厭,覺得那光芒刺目得像是烈日曝曬,洋溢的青春汗水好像近在眼前。可是,染上身體的血腥卻是怎麼樣也洗不淨的啊!那怕是祭祀的神水,也洗不去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噁心味道。
身體已然十分疲憊,迫入銀白月光之下時,克洛迪雅仍輕巧地閃過魔獸的攻擊。或許是月神的祝福賜予了他們力量,當神聖的光芒糝落在大夥兒身上時,他們總覺又充滿了力量。
出口在離別館不遠處的山壁腳,迪爾塞德教徒零零星星的還沒聚集起來,只有幾隻巡邏的魔獸,這時候發出鬼哭神嚎般的吼叫,想來人群很快會往此處聚集。
「再支持一下吧,各位,不要戀戰,我會帶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的。」克洛迪雅沉聲道,話語間又閃過一次魔獸的攻擊。
「等等,還有艾笛……」打從一開始,亞希達的心就脫離不了契約的牽繫。
「沒事的,他應該已經到安全的地方了吧。你什麼也沒感覺到,不正是最好的消息嗎?」克洛迪雅側過臉,輕輕地笑了笑,接著她邁開步伐,帶領大家穿梭在狹小的街巷之中。
「盾。」有時候以盾防守,搏取一時半刻的歇息。
比起先前在石穴中,街道魔獸數量要教徒來得多,雖然難應付,然而以逃跑為目標的話,還算是輕鬆容易。最後他們擺脫魔獸追擊,衝上西方半山腰,那頭,與克洛迪雅神似的女子與艾笛似乎等待多時,微笑著迎向一個個渾身是傷的少年男女們。
「亞希達!」
艾笛撲上前,弄痛了亞希達,但安心的感覺讓他們開心地迎接這次重逢。看見艾笛毫髮無傷,亞希達更是欣慰地拍拍他的頭,在疲累之下,漾開一抹極漂亮的笑容。
「你們快走,他們很快又會追上來的。」穆卡特夫人催促著大家,她早已解除岩壁上的封印魔法。
「母親,您也走吧!」克洛迪雅的眉皺成一團,緊抓著母親的斗篷不肯放。
「不,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妳帶著大家快走吧,不走來不及了。」她輕輕推開克洛迪雅,仍然是溫柔地笑著。
這時候他們發現,原本喧鬧的街道靜了下來,居於高處的他們往下望去,發現所有黑衣人聚集在一起,中間卻開出一道長路,靜寂得可怕而詭譎。遙遠的另一頭,好像有個人踏著緩慢的步伐前進,在平面上他前進的速度卻異常迅捷。他一身黑,雖不住移動,束在腦後的黑長髮卻沒任何飄移。
「再不走,是會來不及的喔!」如此熟悉的聲音,輕輕的、分辨不出男女的,帶著些許笑意,在大夥兒耳際響起。
接著,一道幽綠的光芒從黑髮人指尖射向天際,化作牢籠般的結界迅速關下;揚起的凌厲目光哪怕距離如此遙遠,仍清楚地傳達到少男少女身上,森冷的視線令人不住顫抖——抽劍「嗡」的共鳴聲,不傷人的劍氣劃破這讓人窒息的氛圍。
雷那傑士硬是分開穆卡特母女倆,在結界完成的最後一刻逃了出來,藏身入黑暗的穴道之中。
「母親!」
「走,不要回頭!」這是唯一一次,在穆卡特夫人臉上看不見溫文的笑顏。她咬破還留有血痕的指尖,在空中比劃,石牆緩慢關上。
「穆卡特小姐,不能去!」亞希達緊緊抓住少女臂膀不再讓她離開穴道,因為他知道,一旦放手,就非得面對面迎擊施法者甚至所有迪爾塞德的成員才有可能逃脫。他清楚地明白著:這時候應該要狠下心腸——心,卻緊揪著。
「放開啊!」
「現在不走,豈不是辜負了伯母的好意?穆卡特小姐,我們不能失去妳,我們沒辦法失去任何一個人!請和我們走下去,好嗎?」
「母親……」仍然是停頓了下,而後不知怎麼下定決心的,克洛迪雅在石門尚未完全關上前便轉身離去——或許,少女過去的日子裡就經常面對這樣的抉擇,又或者少年的話與感動了她?
穆卡特夫人在那最後一刻,輕輕地帶起嘴角,像是在告訴克洛迪雅,自己會沒事的,好像清楚的知道自己死期未近。
亞希達行禮向穆卡特夫人致敬,直起身時從縫隙間瞥見開展結界的蒙面法師,對上那雙略帶笑意的迷人黑眸。他愣了下,訝異於如此迅捷的速度,但沒想太多,最後一絲光亮這時沒去。亞希達迅速地跟上克洛迪雅的步伐,意外感到頸邊有一抹冰涼掠過,他清楚的明白,那是淚水。
那一夜的蒼穹,格外明朗;那一夜的星宿,特別閃耀。青年狀似毫無汙染的身形挺立著被包覆在幽影之中,晶亮迷人的黑眸映著清明月色,照得銀白的面巾下頭,無盡的神祕無人可解。
「撤收。用不著追擊。」青年法師令道。
如果說,那時亞希達再多猶豫一下,或許想要回頭的,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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