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折 | Chapt.10 闇嶽深盟(5)


〈五〉



天底下沒有永恆的事物,更沒有所謂的無敵,再頑強的防守終有被擊破之時。儘管一個人表現出的是多麼冷漠無情,在人心底下都仍存在有那麼一點渴望的。只消等待哪人看見,然後給予輕輕一擊,武裝的面具終會崩碎。
男孩的武裝似乎被大水帶走了似的,雖說仍無法馬上接受曾有人慘死在自己手下的事實,但這時候他已能在亞希達的陪伴下,面著月神的方向,靜靜祈禱。
「走啊,艾笛,怎麼啦?」餐廳外,亞希達催促著莫名駐步的艾笛。
「可、可是……」艾笛扭捏著搓搓手,通紅的臉色說明了他對前些時間發生的事情感到窘迫得緊,覺得無顏面對那些共同旅行的夥伴。
亞希達注視著艾笛,自然是懂得艾笛的想法,不過這時候或許什麼也不說會來得好些。他不經意地望向窗外,然後意外發現讓人震撼不已的景象。
「艾笛你看,好美啊……」亞希達不由得發了愣,一雙手卻下意識伸了過去拉著艾笛到窗邊。
事實上,大夥兒所在的地方僅是王城的別館,離公館還有些距離,而從現在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整個公館。公館是由七座高塔構成,左右兩座高聳入雲,這樣望去找不到一扇窗;相較之下,居中那座就通風許多,顯然是主塔。仔細看,可以發現每座塔上頭都雕有精緻的刻紋,此時隱隱透著神祕的紫色光芒。主塔上頭是形似龍的生物,亞希達想了想,應是闇之神獸:螣蛇吧。合起來看,場景雖有些駭人、有點壓迫感,但見久了倒發現實是壯麗雄偉!
「咦?」艾笛這一看不得了。
水藍色眸底映著紫色光芒,神獸的模樣看著艾笛一顆心嚮往不已,噗通噗通地跳著,整個人像是被抽乾了靈魂,定在那裡——這當頭,餐廳門「碰」的一聲大開,烈燄似的紅眸定定地注視著兩人。
「啊啊啊啊——」艾笛從恍神中驚醒,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抱頭尖叫。
「呃……早、早啊,史達羅德!」亞希達手一舉,乾笑。
「早什麼?吃晚餐了。」雷那傑士連瞄都不瞄艾笛一眼,便回去繼續他未完的餐點,放任餐廳大門敞開。
「呵、呵呵……」亞希達顫動著嘴角,無奈地拉起受驚嚇的艾笛,卻見男孩眼中帶著猶豫,他只得無奈地皺皺眉頭,然後溫柔地笑笑,拍拍艾笛的頭,讓他知道「別怕,我在這裡」,接著引領男孩前進。
一次又一次的,亞希達在內心對自己發誓,要誓死守護這個男孩。

月很高,夜很深,對於在這種時候有人來敲門,亞希達猶豫了好陣子才應門,動作輕柔的,不願意吵到已然入睡的男孩。
夏爾倚在門邊,沉默的面孔線條鮮明,散發著成熟內斂的氣息,實在很難與白日豪邁爽朗的形象兜在一塊兒。見亞希達總算應門,夏爾姿態優雅地傾傾身,表明來意:「師父想在出發前與你聊聊,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喔,就是克洛迪雅的父親。」
「穆卡特小姐的父親?巳金‧穆卡特前輩?前輩找我有什麼事嗎?」亞希達不經意地皺皺眉,自然沒逃過夏爾銳利的雙眼。
「似乎是有關……你父親。」
「咦?」顯然有些訝異,心下卻又有些不以為意。
對於那亞希達該稱為「父親」的人,他甚至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只知他出生時,父母雙亡。打從有意識以來,納西加才是真正的養育他長大的「父親」,與其說知曉自己那在魔法界縱橫、出名的父親,他還比較想懂得納西加眼底的哀愁。
「是的。」夏爾規矩得不像亞希達認識的他,見亞希達未答話,悄悄靠上前,一雙幽黑眸子視入亞希達的,技巧性地接話:「師父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像曾經是夥伴之類的。」
「嗯?」亞希達鎖起眉宇,陷入沉思。他未嘗沒有試圖詢問關於父親的故事,然而當年的故事多已模糊不清,人民口中也難聽到真正的希達‧洛伊,唯一能真的懂得的,亞希達所知道的就只有納西加了。
這時候,看著夏爾,心下有種他自己也不懂得的嚮往。
「噢,如果你不願意也不能強迫你啦,畢竟夜已深,有緣的話以後仍有機會的,是吧?」說著,青年轉身要走,「唉,雖說師父可能會有些失望,不過就這樣吧。」
或許,是體內流有的血液使然;或許,是對艾笛的牽念使得他對情感變得敏感許多。即使不想,仍舊有著點疑惑,希望能多知道一點。在他記憶中,每每提及已故的父母親,納西加總望向遠方,落入沉默——是的,如果瞭解父親,便能明白納西加的憂愁,那麼他願意聽聽這些故事,為的不是別人,就只是納西加。
「等、等等,我去!」
「嗯。」夏爾綻開笑容,微瞇的深邃黑眸中,隱隱透著玄紫色光芒。

「坐啊,亞希達,當自己家。」
面對從未蒙面的前輩,亞希達多少是有些緊張的。巳金‧穆卡特身穿一襲黑色法袍,黑髮至肩,銳利的黑眸有與克洛迪雅相妨的光芒。他帶著笑容、親和力十足地招呼亞希達,甚至伸手輕拍亞希達的身體,試圖消去少年的緊張與警戒。
「你和父親年輕時長得可真像,名字還只差了個字!希達……亞希達……呵,剛看到你時,我還以為……哎呀呀,心底卻是知道不可能的啊,人死怎麼可能復生!更何況一個黑髮黑眼的成年人怎麼可能轉眼間變成金髮碧眼的少年呢!」話匣子一開,巳金很快便落入記憶之河,從原本帶點興奮的語言轉化,黑眸漸漸蒙上憂傷。
「對、對不起。」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亞希達有些不知所措,俊俏的容顏很快染上巳金的情緒,眉頭輕輕皺起,不自覺便道歉了。
「快別這麼說!就因為這樣,我才無理的這麼晚還找你來,只是想……想在出門前看看你,好好懷念一下希達的樣子。唉呦,坐啊坐啊!」
或許話語中有什麼漏洞,現在的亞希達卻沉浸在繁複的情緒中,難以思考。
「前輩,您才別這樣說。我、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任何有關已故的父母的事情。您沒說,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和父親真的長得很像。」亞希達越說越是小聲,頭也不由得低了下去。
「咦,坎菲爾沒向你提?他不是你的監護人嗎?」
亞希達搖搖頭,俊秀的面孔蒙上黑紗,不經意地別過頭,想掩飾眼底投出的孤寂與迷惘。他不清楚自己怎會突然想知道有關父親的故事,不清楚自己怎麼會來到此,甚至不解這時自己腦中怎會浮現一種「責怪」納西加的想法,責怪他為何隱瞞了一切。
「你父親他非常偉大,當年是除卻光之賢者外,我所見過,最強的男人。」巳金開始述說那段沉睡已久的故事,那亞希達心深處或許渴望知道的故事。裡頭有著如勇者的冒險,似聖人的拯救,以及滿滿的情感。
少年的思緒淪陷,逐漸遺忘當初堅持不聽故事的初衷。
「他們總是三人行,呵呵,希達、坎菲爾,還有……是了是了,當今奧爾納帝國君奧斯頓‧史達羅德。至於你母親,和水帝國的希爾達女王可是至交呢!」
「母親?」
「是呀,我想想喔,她叫什麼來著?啊啊,是了,福音,她是傳送福音的天使‧伊玟捷琳。很美的名字,不是嗎?就像她人一樣。」巳金不自在地挪挪左臂——猛地,一陣心悸像是觸電般竄向四肢!他瞪大眼,抓著胸口露出痛苦神情。
「前輩,您沒事吧?」亞希達緊張地起身。
「沒事、沒事,老毛病了。人老了就是這樣,渾身都是毛病。」巳金按著胸口,另一手拂出氣流令亞希達坐回椅中。他啜一口杯中琥珀色的液體,喘了下,沉默。
「您要不要早些休息?」亞希達感覺腦袋有些發昏。
「沒事兒,故事剩下一些。」
於是,他們一個聽著故事,一個說故事,不覺中,少年也落入回憶之中。雖說記憶已然不深,但清楚地知道,年幼之時,孩童們或譏笑或畏懼、排擠渾身佈滿印紋的他,那時,只有雷諾不離不棄。
「……遺憾的是,他們都在侵城一役失去性命,只留下名字供人悼念。修斯提竟曾響起不提希達之名的事,這、這讓我完完全全無法苟同!」巳金說得愈發激動,緊握的拳頭指節泛白,不住敲擊著茶几。
在亞希達的記憶中,確實曾有那麼段時間——當鄰家孩子的嘲弄之聲漸弱,希達的名字也漸漸地由人們的記憶中淡去——那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呢?亞希達絞盡腦汁,隱隱想起,似乎來自納西加的施壓、政策?
「這樣好嗎?」亞希達猛地自問:「納西加那麼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吧?若是為我好,那我現在這是在做什麼啊!打從當初就知道的呀亞希達,這一切的一切,最最痛苦的絕對不是你啊,是納西加、是納西加!說好不讓他傷心難過的……」
頭悶悶痛了起來,亞希達想伸手按按,卻發現身體動彈不得,不受意志控制。
「唔!」他不知道這驚醒的聲音是不是由口間透露出來,卻好似看見巳金的眉頭一蹙。心下不解,想要說什麼,喉間卻乾澀得只能發出嬰孩般咿呀的單音,目光卻逐漸迷惘、思緒開始混雜,意識則是一點一點地淡去。
「亞希達,你累了嗎?亞希達?孩子?」
巳金的聲音中,亞希達感應到一種令他不解的笑意。他突然明白了什麼,想起克洛迪雅的一些話,無奈自責自己的粗心,眼皮卻沉重得再也撐不開,最後難敵疲憊地沉沉睡去。
角落,黑色盒子中漫出紫色煙氣,在昏黃光火下,不知何時已佔據整間房。巳金揚聲呼喚夏爾,嘴角不由得透露一抹淺笑,黑眸中藏有陰謀——心臟又是一陣絞痛!他揪住胸口,將杯中物一飲而盡,使勁捏爆脆弱的玻璃杯,未乾的碎片散落一地,羼有幾絲血液,但他滿不在乎地笑著,面目猙獰而狂妄地笑著。
  「你父母、你師父的債,我要你來償還!」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