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男孩發狂似地胡亂奔走,最後跌入小溪之中,淚水便如同奔向遠方的流水,再也停止不了。他哭吼著揮舞雙手,掙扎著想要擊退眼前無形的敵人,卻只激起一朵朵晶瑩水花,於陽光下耀著七彩炫光,卻無人有心欣賞。
他揮舞雙手,像是將,任意激起一朵朵晶瑩剔透的水花,這時卻無人有心欣賞。
那時,當眼底紅痕漸漸消退,艾笛才有如大夢初醒,猛地驚覺:侵襲著嗅覺的是帶著甜膩與腥臭的血味。而投入眼中的,除了狄諾伊玄黑的色彩外,只有那自逐漸溶解的冰箭上頭,不住噴灑的殷紅,或破碎或扭曲的人體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恐懼瞬間攫獲男孩水漾藍眸,從那雙倏地縮放、不住顫動的瞳仁之中,他們明白——這次,他不再遺忘。
亞希達是在雷諾的攙扶下才得以趕到,追逐艾笛的過程中,一陣如王水侵蝕般的絞痛猛然衝入腦中,接著眼前一黑,他以著僵硬至極的姿勢,直挺挺地向前倒下,面色猙獰地渾身顫抖、冷汗直冒,像是遭受著極大的痛苦。
雷諾呼喚亞希達的名,但在那當下,亞希達甚至連好好睜眼或者翻開唇瓣也沒有辦法,只能像抓到浮木的溺者,緊緊捉住少年粗壯的臂膀,用力得刺破肌膚,鮮血染紅淨白的手套。
雷諾皺了皺眉,任由少年留下疼痛,腦海中卻闖入某個顫抖背影的影像,一時間竟有些喘不過氣。
「是契約造成的影響。」雷那傑士靜幽的嗓音帶了點沉重,將雷諾自回想中喚回。
「咦?」
「因為和希爾達簽訂契約,便有了精神上的依屬關係,一旦一方遭受到精神迫害或者什麼異變,都極有可能對另一方的腦部造成重大傷害;契約越新、兩人距離越近,傷害越是可觀。」雷那傑士將整個手掌貼在亞希達額上,低聲吟唱曲調艱澀陌生的咒術歌。
亞希達的神情逐漸緩和下來,慢慢睜眼,疲憊地注視著身前兩人,囈語般微小的聲音自唇間逸出,呼喚著艾笛的名字。
「我只能做到這樣了。若再嚴重下去,便必須思考強制契約中斷的可能性。希望……不會走到這一步。」烈燄似的紅眸很沉,恍如負載了世界的重量。
雷那傑士視入雷諾藍瞳的眼澄澈而堅定,若利刃,刺破眸中的神祕,要將少年心底的祕密一股腦兒地挖出、攤開;雷諾的心瞬時漏跳一拍,下一瞬間就想迴避,卻強忍著。短暫的注視宛如千年之久,驚得少年緊握的拳泛白了指節,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就在雷諾幾乎忍無可忍時,雷那傑士終於轉開目光。
「先去看看希爾達了,這傢伙就交給你。」語音尚未落下,雷那傑士已飄移了數呎之遠。
雷諾眼底驟然被害怕盈滿,不安的感覺敲擊著胸口,他像是說了謊的孩子,不自在地扭扭身子。
「雷諾?」極其虛弱的聲音小到令人懷疑,但確實是從亞希達口中發出。
「咦?你、你還好吧?」雷諾回過神,謹慎地問,無法像往日大聲調侃少年跌倒的行為既呆又笨,無法自然地綻開笑容以提振氛圍。
沒料到亞希達的嘴角竟彎起漂亮的弧度,吃力地撐起身子,道:「你才是呢!剛那表情怪恐怖的,還好嗎?」
「沒什麼,」雷諾不甚愉悅地撇開視線,一邊扶起亞希達,「更何況,擔心你自己吧,傻子!現在哪有你擔心別人的道理。」
亞希達仍笑了笑,然後顯然頭又痛了起來地緊鎖眉頭。
「還可以嗎?」雷諾憂心地問。
「我一直……聽見艾笛的哭聲。雷諾,帶我去見他,我想見他!」少年抬起纏滿繃帶的臂膀,即便如此,仍可窺見右手腕上的契約印記正閃著淡藍光芒,強烈寒氣不住擴散,連雷諾都感受得到。
於是,他們緩慢地踏著一步又一步,越是接近溪邊,亞希達的臉色是愈發難看;大夥兒圍繞在岸上,似乎待兩人多時,立於水中的艾笛則以著空洞眼神注視前方,淚水依然直落。
亞希達覺得心在淌血,身子因寒冷而不住顫抖,蒼白的臉色不知何時覆上薄薄冰霜,神情十分僵硬地掙脫雷諾的扶持,獨自一人踩著蹣跚步伐往艾笛而去。
「聽見了吧,他的聲音?」
行經雷那傑士身旁時,亞希達聽見少年這樣說。目光也沒飄移下,他專注在心底已演變到如雷貫耳的哭吼聲中,細膩如他,怎可能沒注意到艾笛心底的聲音?
「孤單、寂寞,覺得自己違逆了祭司職責,將再不被世界接受。」雷那傑士望向艾笛側影,道出亞希達心裡所見。「只有你能喚回他,透過契約的力量。」
亞希達的腳步猛地停住,身子的顫抖趨於緩和,就他心口漫出一股暖流通向四肢,那從以前便存在的熟稔與信任感盤踞在心頭。這時候,亞希達總覺有人正和自己共享著某種感官,視線顯得有些模糊卻也更加立體,而思緒愈發靈敏、艾笛的聲音愈發清晰,腳下則變得輕飄——他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所經之處激起一朵朵水花。
他重重地將艾笛攬入懷裡,眼眶發燙。
「放開!放開、放開我啊——」艾笛像是猛地從惡夢中驚醒,尖叫著死命掙扎。
「艾笛!別這樣!」溫柔一如亞希達,又怎奈何得了艾笛呢?
「別碰我!我是殺人狂啊,我會殺了你!」
「那就殺了我吧……」亞希達伸直臂膀,拉開自己與艾笛間的距離,定定地望著他的眼,「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點的話,就殺了我吧。」
「咦?」艾笛愣了,一瞬間那傻呼呼的表情閃過臉上,但旋即又被冷霜覆蓋。這時候的他,決心武裝起自己,鎖住真實的內心。
而人,不就是如此?總愛為些小小的挫折武裝起自己,再無審視那樣的作法是否正確,或者任務是否真實艱鉅而無解,僅是一味地封閉再封閉。曾經,人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傷害身邊的人,卻沒想到,當此之時,才真正傷害了人。
亞希達忍著揪心的痛定定地注視著艾笛,雙手的力道是愈發地大,男孩卻只是要著牙、別過頭,不發出一點呻吟。
「我知道那並不好受,可是現下我們也只能學習接受,不是嗎?不管是狂還是黑魔法波及後遺症,這都是已然存在的事實,我們沒有辦法改變,所以只能選擇接受。這並非無解的題目啊,一味的逃避而不正視,只會讓後果更加慘烈。」
艾笛旋過頭,水藍的眸子中亞希達以為還有一絲殷紅。那是長久的沉默、沉重的氛圍,久得讓亞希達以為,艾笛並沒有要試圖回應。
「我也沒給他機會啊……」艾笛用著仿若不屬於他的低沉聲音道:「這樣的我,又和他們有什麼差別呢?」
「不一樣,當然不一樣……」亞希達下意識地回應,心與靈魂被旋扭、榨乾。
「都是殺人,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他是在殘害生命,而你是為了守護活著的人、守護瑞界。我知道那並不好受,但為了那些我們必須守護的人,很多時候卻非得這麼做不可。」雷那傑士來到水邊,越過亞希達的肩,凝視艾笛。他的話語中,有著莫名哀愁,卻是少年男女們所不能懂的。「是,是很殘忍,但與其讓痛苦流落至世人身上,不如由我們來承受。打從當初選擇這條為人民賣命的路時,我的命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我們都一樣,打從當初就該有這種覺悟了,不是嗎?」
艾笛顫了顫,低下頭。
「狂不能成為理由的,不能作為放肆的藉口……我能怎麼說呢?就因為它是令人既畏懼又依賴的名字啊,所以他一定有他被依賴的原因。狂不是惡,重點是在你願不願意付出努力,去克服它。它終究是月神給予你的強大力量。」
「我、我不知道,我一個人……我不知道……」
「你才不是一個人呢,我在這裡啊!你有我,有史達羅德,有雷諾,有大家啊!我們都在這裡陪著你,你才不是一個人!」亞希達用力搖著艾笛的肩,拍他的背,碎念著「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亞、亞希達……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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