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到休息的山洞,大夥兒沉重地看著當時無故失控的艾笛。
「他做了什麼,這樣的名號他受得起嗎?」亞希達難過地皺著眉頭,用手背輕輕拭去艾笛額頭的汗珠。
想起艾笛的失控,那雙水藍色、平日純真無邪的眼中溢滿可怖的殷紅,亞希達不由得蹙起眉宇。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在男孩的眼中看見不屬於男孩的色彩,然而這卻是第一次,他能夠確確實實地回應別人的疑惑。
「血晶瞳。」當亞希達這樣說著的時候,嘴角揚起一抹諷刺的笑。
「咦,那是?」瑟蒂顯然無法由這樣的回答中,找到她所需的答案。
「也就是狂戰士。」於是,亞希達嘆道,心下有種無力感,視線飄忽開來。
那不知從多麼遙遠的過去發起而開始鼓動人心的名字,現在眼前的男孩正應驗那傳說,但同時間,亞希達曾經擔憂的事情,也逐漸浮現檯面。雖說力量不是無法控制,然而在抵達目的之前,將會有一趟長而艱辛的旅程。
沉默籠罩在洞穴裡本就滯悶的空氣中,最終打斷這片難受的仍舊是沉重的嘆息。
「唉……」亞希達不由得又重重嘆了一口氣,沒料到聲音尚未落下,腦袋便吃了一記重拳,「哎呦,雷諾你做什麼?」
「一直嘆氣會老喔。」雷諾聳聳肩,揚起下巴對著亞希達。
「嗄?」亞希達先是愣了愣,接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果真笑去了令人喘不過氣的氛圍:「如果我變成老頭,那雷諾你不就變成老老頭了嗎?哈哈!」
「咦?」雷諾單挑嘴角,露出嫌惡的神情,一付「你笑點何在」的樣子,就差沒衝上去狠狠捏捏亞希達的臉一把,或把他的腦袋剖開看他的腦袋裡頭究竟裝了什麼。
被這活像對寶的兩人一鬧,大夥兒臉上的線條都不再那麼緊繃了。他們也曉得,在這裡徒為艾笛煩惱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雖然當下還是不知道要怎麼面對男孩的轉變,甚至不敢保證下一秒鐘男孩睜眼時還會是過去的那個他,只是與其去擔心這些,他們還有其他更多事情需要擔憂。
關於正在一步步接近惡名昭彰的闇之迪諾伊城,多一點沉默、多一點思考似乎已然不可避免,那麼是不是能夠透過沉默思考的時間,多避免一些危險呢?
數日後,他們在靠海的城鎮落腳,幾天下來雖平靜無事,緊繃的情緒卻幾乎達到極限,一旦躺上旅舍的床,很難不呼呼大睡起來。
艾笛的記憶停留在被巖攻擊的當下,亞希達和克洛迪雅曾經趕來解救他的事情是渾然不知,這弄得大夥兒不知該如何與他開口,最終也是不了了之,暗暗期望別再出什麼亂子才好。而也幸好如此,艾笛還是那個艾笛,讓人疼惜、溺愛的艾笛,否則前往狄諾伊的路可能會再比想像中還艱難個千百萬倍。
城鎮的規模不大,但也稱不上小,屬於獨立的系統不受任何大城的牽制,主要的營收來自航運與買賣,是來回狄諾伊所在的新之大陸南端與少年們現在所在的原之大陸南端務必要經過與停留的城鎮。
想要前往迪諾伊,現在的他們只有在此搭船橫渡兩個大陸間的愛德米席特海。
瑞吉爾德古語言中,愛德米席特意為「厄運」,是瑞界第二大洋。傳說中高緯度的海域有猛禽異獸出沒,但由於地理位置本就偏遠、人煙稀少,實際上目前為止也沒什麼人命喪於此。或許,它並不若它的名字般令人畏懼。
花了近一週的時間在海上度過,再度腳踏實地時每個人心下都不由得鬆一口氣,畢竟他們之中大部分的人最多都只有搭飛船的經驗,關於這樣長時間在搖晃不定的大海上頭生活,都還是頭一遭。
「唔,總算……」其中卡洛菈暈船暈得尤其嚴重,開始幾天一旦進食就是吐,哪怕是在睡夢中也覺得天搖地晃。現在踏上平穩的陸地,就有如受到救贖般令人痛哭流涕,不過在習慣那樣的環境後,突然之間反而無法適應腳下的土地,倒有些搖來晃去的感覺。
「到了這裡,大家萬事小心,不要任意單獨行動。」離開渡船口,亞希達凝視著前方不知還有多遠的道路,碧色瞳眸中帶點憂慮。
大夥兒早在離開原之大陸時便賣掉由薩爾斯多帶來的馬匹,因此來到新之大陸時務必要另加打量。根據克洛迪雅的說法,在抵達環繞在迪諾伊城周圍的山脈之前,都還能夠以馬匹代步,爬坡後,崎嶇的山路就勢必得要步行了。
接著,以克洛迪雅領頭,他們策馬急奔,一刻也不想耽擱。
這天,休憩的地點已經可以看見遠方的高山,估計再一日左右便必須棄馬而行。事實上,越是接近山腳,一棵棵高大的針葉樹木是愈發地多,腳下的土地更是小石遍佈、溝壑難行,狀況之糟最終使得他們提早放棄馬匹。
亞希達的目光集中在雲煙裊繞的山峰,與北方大陸的熱鬧不同,新之大陸南方呈現一種深沉的死寂。不僅僅是安靜得連點飛禽走獸也無,整個環境由深色岩石以及墨綠色林木構成、鮮少颳風,暗而單調的色彩無形中也給了旅者心裡不少的壓迫。
瑟蒂莫名望著來路,蔚藍美眸眨也沒眨一下,抿緊唇線。
那時,好像有陣風吹過。
「米蘭?」首先發現的是離瑟蒂最近的卡洛菈。
瑟蒂沒回話,甚至連動也沒動一下。
「米蘭,發生什麼事了嗎?」卡洛菈心下覺得不對勁,又叫喚了聲並搖搖瑟蒂的肩,這些舉動同時驚動其他幾人。
沒料到,瑟蒂竟是狠狠拍開卡落菈的手,漂亮的面孔上逐漸有些表情浮現。由原本呆愣、帶點困惑的樣子,轉而睜大了眼,帶著恐懼、害怕,變得扭曲猙獰地瞪視著前方,口中喃喃念著「怎麼可能」——不下一會兒,斗大的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沿著有些蒼白的面頰滑落。
「米蘭?」卡洛菈有些錯愕地看著瑟蒂臉上的變化,一時間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騙人、騙人……告訴我啊,你們說啊!說這都是騙人的——」瑟蒂猛地狂吼尖叫,兩隻手臂在空中揮啊指的,不知道在跟誰對話。
在這很短的時間裡,許多人有了動作。
克洛迪雅和雷那傑士的反應幾乎是相同的:雙眼目光一沉,雙腳一探就要衝出,卻也同樣地被似乎看穿他們心思的亞希達揮手制止。艾笛還在困惑,卡洛菈仍在錯愕之中,雷諾衝上前抓住少女臂膀,卻是淪為出氣筒般被當成沙包猛搥。
「是風吧?」亞希達一臉嚴肅地瞄向雷那傑士,像是認定雷那傑士一定知道事情真相似的。不過比起這些,他恐怕比較想告訴身旁這兩人,不要沒事遇到事情就起想把人打暈再作商量的想法。
雷那傑士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好像在說「這樣處理總比等她惹出大事再來打算還來得好得多」似的,著實令亞希達哭笑不得。
「騙人的——」
他們好像聽見風中的聲音,或者說打從當初他們就知曉這即將到來的結果,而現在少女的行徑只是在驗證這個事實:風王‧索迪離開了,永永遠遠地離開他的子民。
「米蘭!」雷諾皺著眉頭低吼,但顯然毫無用途。
雷那傑士眼中閃過一絲不屑,像是厭惡那貫耳的尖叫刺痛了他的耳,最終微微瞇起眼,不甚滿意的聲音從唇間溢出:「所以呢?」
「咦?」連亞希達都有些錯愕,這從紅髮少年口中吐出的話語。
將視線投來的,不僅僅是亞希達、雷諾等人,包含了瑟蒂那雙怒火燃燒的目光。
「你說什麼?」她一字一字重重地念著。
「死了,又如何?」雷那傑士語出驚人地道,烈紅的眼中不帶有一點感情。
「你有膽再說說看……你懂什麼?像你這種生長在優渥環境之中,沒有嘗過與親人生離死別的痛苦、甚至把人民的性命踩在腳下的人,是不會瞭解的!」瑟蒂面目猙獰、柳眉倒豎,一揮手甩開雷諾,接著就是狂風亂捲直往雷那傑士襲來。
雷那傑士眼神一沉,迅速轉變,犀利而充滿侵略,比起那如刀般銳利的風,似乎又顯得更加刺人——只見凜冽的攻勢來到眼前,他的眉連皺也沒皺一下,撲上臉龐的風卻變得輕柔、溫煦,留不下一點傷口。
「妳又知道……我不懂嗎?」他似乎費盡心力,才讓吐出口的話顯得如此平淡。
「難道不是嗎?難不成你想說你父母在你年幼的時候就死了?還是什麼時候妳父母親死在你面前之類的?別笑死人了,誰不知道你堂堂史達羅德皇室,想說你懂?你哪會懂?我是父親帶大的啊!像你這種冷漠無情的人,我看連什麼叫做人命、什麼叫做親情都不知道吧?」
「瑟蒂‧米蘭!」怒吼的是雷諾,他緊握著拳,指節泛白。
卻比不上那響亮的巴掌聲。
「亞、亞希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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