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折 | Chapt.04 蘭德森城(5)


〈五〉





「說說你女兒吧。」納西加帶著一貫溫柔的笑容與語音說道。
「唉,說得也是。冤冤相報何時能了,趕盡殺絕不會是最好的選擇,是吧?」索迪衝著大祭司笑笑,但畢竟是有年齡的人了,這笑竟顯得有些蒼老。「只是……當時我想,要為那孩子選一條不會再被牽連的道路,讓她從小接觸音律之學,沒想到命運仍舊不容違背,那些簡單、美好終究短暫。」
索迪艱難地嚥了口口水,濕潤莫名燥熱的喉頭。那事件在他的記憶中顯得格格不入,惹他費心,即便業已過了十多年,畫面依然鮮明、歷歷在目。
「我沒有想過,那會是一切分歧的開始,我只是單純的想要讓那孩子快樂而已哪,你懂嗎,納西加?」那時,風之王碧色的眼中有著哀愁與深沉的悲痛,輕描淡寫的語句裡頭,隱隱透漏著危機。「我永遠記得那晴朗的夜晚,星月高掛,一切看起來平靜而美好呀。大夥兒都睡了,卻沒有人發覺,瑟蒂那孩子興奮得睡不著覺。」
納西加沉吟了聲,等待索迪說下去,部分思緒卻飄離開來,想到侵城之役那日靜得詭譎的早晨,身披黑斗篷的入侵者融從屋簷陰影下,像毒素般滲透進來,難以攔阻。那天,他們帶走了無數條性命,截斷凱吉拉克城皇室專權的日子,亦毀壞維繫著世界最後平衡的天秤,正反兩派長久的對立,浮出水面。
「……營地離守護之地很近,也就是在傳說中蘭德森‧瑪爾加洛誕生的湖泊附近,小女靜悄悄地離開匝營的地方,跑到綠潭那頭。」索迪的聲音令納西加回過神,也不知道有否錯過什麼故事。「滿月的夜,靈氣大盛,等待著她的是受到魔力吸引的野獸,或者說更正確點來說,是突變的魔物。不過幸運的是,有人救了她,在深夜無人的森林裡頭,有人救了她,救了瑟蒂。」
接下來是一段長長的沉默,索迪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桌前的茶杯,絲毫沒有他話中所謂聽到「幸運」該有的放鬆神情。而納西加只是等待,等待老友理清思緒,能夠接下去完成這段看似平淡無期,卻衝擊著他內心的故事。
好像稍微起風了,一兩隻精靈悄聲鑽過窗隙,撩起輕柔地落在肩上的髮絲,而後對於這片沉默感到興致缺缺地穿過門縫離去,房內的空氣一如他們的沉默,凝滯且毫無動靜。
「她殘破不堪的衣物上頭,血跡斑斑,」語句和語句的間隔,拉長,話聲是愈發地輕,「我從她的眼中看見恐懼,卻只能緊緊抱著她,無法為她分擔什麼。不過找不到傷口了,除卻滿地魔物紛亂的腳印、瑟蒂掙扎的痕跡,與我的鞋印外,找不到另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證據。應該是火燄燃去魔物的屍首吧,只是我連最後一點熱度,最後一絲魔法的氣息都捕捉不到,當下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這個人一定很強很強,遠遠超越我所能及的強大。」
「那個人,改變了那孩子?」大祭司眉頭微皺,繃緊唇線。
「她告訴我,她長大要當法師,要變得好強、好強……呵呵!」他突地冷笑起來,「我竭盡所能就是不想要讓她接近魔法,不想要讓她被牽連進即將出現的黑暗與悲劇之中,她卻是這樣要求我啊!不管怎樣限制都沒有用,那時候我才發現:她已經不是那個甘於任我擺佈,一天到晚黏著我的小女孩了呀!」
那年,年幼的瑟蒂五歲,一次又一次背著父親翹離音律學堂,躲在大樹、圍籬後頭,偷偷學習被父親說是「危險」的法術。或許遺傳自父親良好的基因,或者根本就是命運的指引,倒也學得有模有樣。沒有太久的等待,索迪總算妥協讓她接受完好的教育,踏上成為法師之路。起步雖晚,她的努力仍讓她成為極為優秀的風魔法師,同時在詩歌的創作上仍不失靈感。
起初她經常作夢,夢到那令人戰慄的夜晚,但她不再顫抖,因為她知道自己一天又一天地,更加接近那背著光對她微笑的法師。然而她不曾記得他的長相,鮮明的記憶裡頭,只有環著光芒的輪廓,卻支持著她走過十多年來無數的挫折與失敗。
「那晚,她又作了夢,汗濕著從夢中驚醒,於情緒安撫下來後沒有多久,趁著天未明,駕馬離開蘭德森。」

「欸,納西加,你說,決勝的關鍵會是什麼?」
大祭司好像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問題,不顯一點詫異,微笑著迎向索迪,沒有猶豫輕聲答話:「基礎。」
「基礎?」風王顯然有些疑惑、腦袋一時轉不過來,愣愣地望著納西加,等待他進一步的解釋。
「畢竟是初出茅廬的孩子呵,你怎麼要求他們使用精深的高等法術呢?與其去使用尚未完全熟悉的能力,還不如利用本身的力量,把最最基礎的東西應用、拓展開來。這是一種多麼坦白的方式哪,將自己的力量在最單薄的包裝下呈現出來,這是多麼的迷人啊吾友,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這……嗯,我大概知道你在說什麼吧。」索迪別過頭去望向窗外,沒有意識到自己像是個說謊的孩子絞著指頭,半垂的睫毛掩著眼中愁緒,終究是放不開讓初長成的鳥兒飛翔,一顆心懸在那頭,也不曉得該怎麼接話了。
「唉……」納西加輕嘆氣,喫了口涼去的茶,向後躺入椅中。

風狂亂地在狹小的空間中捲颳所有微小,風之神器‧風音之笛仍是紋風不動,守護者芬琦卻不知什麼時候沒入風中,不見蹤影。
「妳在哪?」瑟蒂毫不保留地將魔法力拓展開來,利用力量的觸手搜尋守護者的存在,然而對方太過強大的力量遍佈四方,根本分不清本尊究竟在何方。她心下有些慌亂,不停碎念著尋找守護者的存在,停不下來的腳步很快露出破綻。
「哼!」
好像聽見一聲冷笑,反應過來前衝擊已然迎面而來。瑟蒂將笛凝聚力量橫置胸前,攻擊是擋下了,身子卻直向後飛出撞在牆上,喉間一股甜鹹不清的味道湧出,她硬是嚥下,有種不熟悉的噁心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她啐了一口痰,帶有血色的,然後隨意抹抹嘴,將笛靠上口唇。
「我倒要看看妳有什麼本事!」芬琦在風中笑得深刻,銳利的靛色眼眸中有著輕視與不屑,從瑟蒂進入守護之地以來,她便密切觀察這個被稱呼為「命定之人」的風之法師,然而少女顯現出的畏怯與軟弱卻在在令她失望。
她決定,要好好整治這小女孩一番。
修長的指頭終結在畫著靛青色圖騰的銳利指甲上,她的眼中映著嚴厲。左手劃開空氣,風如刀氣般切開空間。
瑟蒂深吸一口氣,輕輕地、輕輕地揚起樂音。霎時間,原本充斥著幾乎可以說是暴風的房間安靜下來,風依然吹颳,但顯沉穩,好似在蘊釀某種強大的力量。少女沒有閃避迎面而來的攻擊,目光在半掩的長睫下頭閃爍,身與心已然完全投注於樂曲的演奏上,腳底緩慢環起風渦,風刀來到時自動構築屏障化解掉。
精靈的嘴角卻揚起。
只見原以為被削弱打散的攻擊竟絲毫沒有減弱、失去力道,反而加速、化作片片迴旋刀刃,從四面八方入侵。
演奏者的眉頭皺了一下,樂音由原本的低沉緩慢轉而高亢尖銳。她並沒有特意阻止突破護罩的刀刃,而是帶起狂風打亂剩餘的步調,同時一如對手,她喚來的數量卻是更為龐大、速度更為驚人。芬琦露出些許詫異,笑容稍顯滿意,但仍是輕鬆地揮揮手便將一切歸於虛無。
這時笛聲譜成的樂章趨於緩和,能夠窺見少女業已半數染紅的淺色勁裝,裸露的臂膀淌著血,腳下的風點綴著殷紅彩片,卻沒露出一點疼痛神情。
哼,方才只是小試身手,接下來我要全力擊敗妳!笛音不斷,瑟蒂透過擴散的魔法力找到對方的所在,直接將訊息送入腦中,向精靈挑釁。
「喔?是擊敗我,還是來找死的?」那充滿傲氣的面孔揚起深深的笑,變得更加銳利的眼神帶點殺氣,「既然如此,那也讓妳見識一下,所謂的守護者。」
有如那揚起的嘴角,地面升起的風不知道來自何方,吹亂衣裝,看得出來瑟蒂費了好大的勁才穩住身子,樂聲在風中變得殘破不已——一瞬間,芬琦靛色眼眸中有綠光,藍綠色髮絲猛地伸長,像是光,若千萬條絲線般旋繞、綑綁,化作美麗的蝶之蛹。風停了下來,不知什麼時候,少女放下手中的白笛,渾然不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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