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感受到目光的注視，雷那傑士側過頭，便對上一雙慧黠紅眸。
「莉佳？」
沒想到少女轉身便逃，微捲金髮在空中劃出漂亮弧形，長裙雖稍顯阻礙，她仍是迅速奔離眾人視線。
「史達羅德，她是？」卡洛菈問道。自見過國王奧斯頓後，大夥兒都沒敢再多說什麼，這句話費了她好大的勇氣。
雷那傑士才準備要回答，卻有人搶先一步。
「不會是未婚妻吧？」雷諾不知怎地，又有心情開玩笑了。
「如果是的話，你想怎樣？」
「大肆宣揚啊！不過還要先知道是政策聯姻還是……你的真愛囉！」雷諾靠雷那傑士很近，不羈地笑著道：「不過你應該不是會接受前者的人，所以……她算是哪一型的？這麼深得你心啊？」
「這話不是該問你嗎？你不是愛情大師啊？」雷那傑士挑挑嘴角，難得附和雷諾的話，眼底極力掩飾的卻是複雜神情，——或許，心太亂，亂得難以控制讓自己保持冷默。
「和你合適的調調啊，我想想喔……」雷諾一手插腰、一手抓下巴，倒真仔細思考起來，也幸好他的認真，沒發現雷那傑士眼底的混亂。雷諾思考了好半晌，然後突然恍然大悟似的擊了下掌，揚起燦爛笑容，指著瑟蒂：「米蘭這一型的吧！」
雷那傑士差點就當場和地面做起親密接觸，不過他或許更想狠狠給雷諾一拳吧；而反觀瑟蒂，她的身子明顯僵住，平時的她該要是以那尖銳高亢的嗓子反抗的，這時候她卻沉默不語。
「不過剛剛那個感覺像是溫柔婉約，又帶點童稚味兒的喔？你喜歡？」
雷那傑士頓時間發現自己成為目光焦點，艾笛和卡洛菈都睜著一雙大眼期待著問題的答案。他不由得無奈地笑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群夥伴對自己的感情生活竟然充滿如此旺盛的好奇心。
「誰跟你說她是我未婚妻啦？我只是打個比方，你就這麼認定啊？」雷那傑士又笑了笑，「她是我妹妹：莉佳‧史達羅德。」
又或許，數個月來的相伴旅行，讓雷那傑士有所改變。
＊＊＊
雷那傑士是在這之後才知道，在自己離家沒多久後，妹妹莉佳便無故啞了，這也是為何方才與莉佳打招呼時，莉佳話也沒回便逃離、躲藏吧。除此之外，雷那傑士還為沒有人向他報告這件事，而小小訓了薩伊幾句。
利用白天的時間，雷那傑士召見許多人，以便了解自己離國以來，國家發生的大小事情，也將一些屬於自己職務範圍的事情處理妥當；事情雖多，但所幸離國前有妥善計劃，許多事情分配下去請人協助，讓他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再去注意時間時，才發現已經過了晚餐時間，精神一鬆懈下來，旋即覺得餓了。女侍總是怕影響他的工作而沒敢多打擾，他也只能無奈地笑笑，接受這早已發生過無數次卻未得改善的事情，心中則慶幸早已把角獸族的孩子‧基亞，交給艾笛照顧，否則要基亞陪他一起餓個兩、三餐，他這主人恐怕要遭天譴吧。
只是，他事後想，基亞餓時的大吵大鬧，應會讓自己沒法子定下心來處理公事；稍為整理雜亂的桌面，兩側還是堆著滿滿的公文需要批閱，隨後雷那傑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吩咐大廚再用些東西出來，對方也老樣子，莫名的興高采烈，這讓雷那傑士更是無奈至極。
回宮的事已傳開來，特別是在女侍間，又和過去一樣炒作得特別熱烈，吃個飯外頭就像動物園一樣，來來去去都是想「看上一眼」也好的人。只是想來想去，自己就是那隻稀有動物的事實，真的很讓人無奈。
飯後，雷那傑士不自覺的來到妹妹莉佳的房前，才發現過去十六年來，自己從沒來過這裡。這讓他心情複雜地笑笑，自己究竟是在乎那些流言蜚語，而知曉真相的自己，更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對這個同齡的妹妹付出太多關懷。
雷那傑士也查覺到尾隨在後的侍女們透露著詫異的目光，當然欣賞與崇拜的眼神依然少不去。他揮退讓他有點煩躁的她們，舉起手，輕輕在門上敲了敲。
「莉佳！」他輕聲叫。
門後，少女秀氣的臉龐被紅潮覆蓋，她猛低著頭，看著腳尖，纖纖玉手不自主遞獰皺刺繡精細、布料華美的裙。
雖然有兩個哥哥，雖然大哥拉瑟斯因母后的關係，較常和莉佳接觸，而且拉瑟斯還待莉佳不菲，但莉佳就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喜歡身前這一個和自己同齡，當初為此引起軒然大波，除了公開場合外幾乎沒接觸過的二哥。莉佳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想法，但就是下意識地這樣覺得，下意識地喜歡雷那傑士。
看到莉佳那樣，雷那傑士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停頓了好半晌，直到尷尬的氣氛明顯地瀰漫起，雷那傑士才嘆了無聲的一口氣，緩緩開口。
「我很可怕嗎？」
莉佳猛地揚首，用力搖頭否認。
「好啦，搖一次就好，別搖那麼用力。」搖得讓人感到脖子的脆弱。
莉佳又低下頭去。
「我……長得這麼醜，讓妳不想看？」雷那傑士開玩笑似的語調，連她自己都覺得意外，「別搖頭，不是的話就抬頭看著我。」
莉佳的身子僵直、緊繃，許久之後才緩緩舉目。一雙水汪汪的紅色眸子此刻有些迷亂，波浪捲的金髮披散肩上，耀著漂亮光澤；她緋紅著臉，眼神飄忽不敢直視雷那傑士。
雷那傑士又沉默了下。
「原來十六年的隔閡是長這個樣子。」雷那傑士心道，感到無奈。他是知道這個妹妹十分崇拜自己的，只是連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他知道這個妹妹是個認真優秀的好女孩，而這或許也是知曉自己未來命運的他，極不願與妹妹牽扯上關係，以免為莉佳帶來麻煩。
雷那傑士輕輕嘆了口氣；莉佳疑惑地望向他。
「一定事發生了十分辛苦的事吧？讓妳這個樣子……」長睫半垂，雷那傑士憐惜地注視著莉佳，不自主便伸起手，寵溺地摸摸莉佳的頭，「妳放心，我一定、一定會為妳討回公道的。」
雷那傑士的眼神很堅定，而莉佳的目光被淚水模糊；他讓她輕輕靠在肩上，她緊緊抱著他無聲地大哭——兩人間長久的疏遠，彷彿隨這淚水洗滌殆盡。即使一個口說，一個手寫；他看得見她心裡的話，她也聽得到他未說出口的文字。
「我會盡力在年底趕回來參加妳的准成年禮的，能的話……不，我相信，我們一定也能共同擁有成年的美好！」
＊＊＊
直到夜深人靜時，雷那傑士才回房。
通日的忙碌讓雷那傑士短暫忘卻昏睡的人，然而當一切沉寂下來，思緒卻如潮水般迅速將他淹沒。他不確定白日裡，夥伴們有多少次進入他的房間只為多看亞希達一眼，希望那些淺薄的關懷能夠換取少年睜眼的機會；雷那傑士卻不敢看，只怕當期待幻滅時連自己殘存的一點勇氣都將被粉碎。
雷那傑士很意外地發現，這麼晚了，仍有人在房裡。
克洛迪雅雙手交握膝上，長睫垂下，靜靜地坐在床沿。
「很晚了。」極不想打破這片寧靜，雷那傑士仍然開口。
克洛迪雅這才緩緩望向雷那傑士，彷彿先前沒有查覺到雷那傑士似的。她起身的動作很輕，一點也不驚動床上的人，——或許這時候，他們會更希望一點點的搖晃，將亞希達從沉眠中喚醒。
「妳讓我有點意外，穆卡特。」
「是嗎？」克洛迪雅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亞希達，「少一個人，他們完全提不起勁去想正經事，整日就在房裡來來去去，連要靜下禱告都無法。」
「嗯……」雷那傑士當然猜想得到，但他也無力改變。
他們都沉默了一下。
「晚安。」克洛迪雅道別，長長的睫毛底下，掩不住濃濃的愁緒，她卻依然挺直了腰桿，精神得讓人感覺不可思議。
「晚安。」
雷那傑士不知道克洛迪雅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能維持住這樣的神態，光是這短暫獨人房內，就已經讓他難受得喘不過氣，而這將會日復一日，或許年過一年的，直到亞希達睜眼、或者再也不能起身……雷那傑士的明日將會同樣地忙碌，卻也同樣遺忘不了這一刻的情緒。只要牽繫還在，就放不下。
打從那一夜，夜晚的窗外就一直是如此暗沉的色彩，不見月的蹤影，就連白日的天空都是灰藍的。這讓雷那傑士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一層又一層的鬱慮蒙住視線，他好怕自己將隨著這一切沉淪下去，徒然睜著一雙眼，卻如沉睡般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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