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亞希達全力揮擊下，最後的魔物被泛著金光的大刀劈開，遍地殘亂屍首發出刺鼻惡臭，魔獸的血液流了一地濕黏黏的，走起路來會發出「啪搭啪搭」的沾黏聲。
青年扶著牆，輕卻急促地喘著氣，黑眸疲憊地盯視地面，臉色蒼白異常，像是從冰櫃裡頭出來，還附上薄薄冰霜的寒冷感；亞希達不由得伸手想確認，纖長的指卻被青年制止在空中。
「我沒事。」青年淡淡地道。
亞希達猛地抽手，彷彿受到驚嚇，接著別過頭去試圖轉移話題：「嗯、嗯！那我們走吧！」
「好。」這是第一次，青年臉上沒有浮現讓人安心的笑。
少年逼著自己不在乎地前行，眉頭卻皺成一團，他踏著壓抑的步伐，心下竟害怕著失去後方近乎無的聲響。亞希達感覺好像找回了自己，但又沉淪在滿是青年存在感的思流之中，不住心煩。好不容易抽得一點空間，這時候卻脹著滿滿的沉默與尷尬，低低的呼息聲規律地奏成可怖的樂章。
每每與魔物接觸，青年漾起自信的笑，輕巧靈活令人百見不厭，一次又一次將兩人的契合度帶上近乎不可能的最巔峰，然而一旦鬆懈，便降至冰點。
「真的……沒事嗎？」
「咦？」似乎是在長久之後才發現這個問句，青年視入少年碧色眼眸，驚醒，原本蒙著淡淡霧氣的黑眸亮了起來。
「身子負荷不住便別勉強了，我可以的。」亞希達沒放過這些微的轉變，追道。
「沒事的，只是太久沒有這樣戰鬥了。」又是那抹輕而溫暖的笑。「身子不累，累的是精神，累的是心。」
「什麼意思？」碧眸，沉下。
「厭煩了吧，這一直戰鬥的或者猜測人心的生活。」青年又笑了笑，無奈的。
「你到底是？」亞希達暗暗嘆了口氣，發覺對青年的認識幾乎零，可心頭那有如與雷那傑士接觸般的莫名熟悉感竟是愈發地強烈。
青年別過頭，望入前方透著點光亮的道路，還有些嘈雜的聲響。
「從見面的開始，我對你……」
「該走了……你的夥伴來了，我該走了。」青年打斷話語，宛如黑夜的眸中明顯透著孤寂，笑容裡頭亦不難看出一絲苦澀。他靜靜地回身，就要往來路離去，像是逃避於兩人間猛然產生的尷尬感。
「等、等等！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亞希達突然慌了，差點就伸手捉住青年。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喚，有點熟悉有點陌生，叫喚著想要留住青年——印紋痛了起來，他才意識到那聲音來自體內另一個自己，那納西加口中「記憶」的主人。
青年沉默著沒有答話。
「唔，你如果不想說的話就……啊，告訴你喔，除了一個和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修練的夥伴，我還是第一次和人合作得如此愉快！謝謝你，真的。」亞希達一味地說，漾起的笑容中帶著淡淡的興奮，又有些孩子氣。
他開始懷疑：體內的另一個他與眼前狀似纖弱，實則靈敏的青年有所關連嗎？那麼，與雷那傑士相仿卻又更加強烈的熟悉感，又是什麼？
「那是我僅有的能力，極度靈活之軀體及超強學習力。」青年轉身面對亞希達，神情沉穩認真得讓人覺得他猛地成熟數十歲，語中似有無奈，黑眸卻是那樣清亮而真誠。很快地，溫和迷人的笑重回漂亮的臉龐。
亞希達突然有種感覺，覺得或許這些事情都不該存在。眼前的一切如此虛幻，如夢般沒有真實感，無論彼此之間是如何切合與融洽，卻也因此顯得空靈。
「克。嗯，你就叫我克吧。」青年突然說，嘴角的弧度很漂亮。
少年愣住，沒料到青年會突然報上名字，雖然怎麼聽都只是化名，但對現在的亞希達來說，這樣就足夠了。隨著青年輕柔的笑，他也被感染似的帶起笑顏道：「我是光之修斯提的亞希達‧洛伊。」
「那麼……相信命運會牽引我們再相逢的，亞希達。」青年直呼亞希達的名而毫不避諱，更不似常人聽見「洛伊」這姓氏時會有的崇拜，他的反應就像是聽見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表情一點兒改變也沒有。
青年轉身，黑眸沉下，眸底看不見他心中所思；他舉步，朝窈然洞穴行去，即便是那純淨的白色，也很快被黑暗吞噬。
「等、等等，克！」亞希達猶豫半晌，跨行一步，叫道：「何不跟我們一起走？與我們一同對抗敵人？」
「不了。」停下腳步，回答沒有遲疑。
「為什麼？」亞希達語中帶著哀傷與不捨，克的背影在黑暗中只餘下些許的白殘存在他的眼底。
青年沒有回應。
「克！」亞希達又喚道。
「對了，這……先借我吧，」克迴避問題道，黑暗僅有淡淡的藍光，亞希達卻感受到那似有若無的期盼目光，「下次見面時我再還給你，好嗎？」
亞希達愣了半晌，沒有馬上答話。
「呵，我想，我還是想再與你見面的吧。我也相信我們必定會再見面的，只是不是現在，現在我必須走了。我屬於此，我是：黑。」
最後的聲音被後方疑似吵架又有如打鬥的聲響蓋過，靜下來的時候，已聞克的跫音遠去，亞希達還想留住他，卻沒有勇氣追。他為克的言語所迷惑，不懂語中所謂的「黑」是什麼意思。說不出口的話哽在喉間、在胸口，輕輕槌擊著他的感官，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或許代表光明的白被黑暗吞噬。
一口接著一口，毫無殘留，就像那漸漸殘缺的心，強烈的感覺隨遠去的人兒逐漸淡去，青年的容顏亦悄悄地自記憶中流走。
最後，亞希達輕輕嘆了口氣，旋身步向道路另一頭。
急促的步子從交錯的甬道奔來，有些疲憊、有些蹣跚，亞希達定定地視入黑暗，眼底沒有畏懼。然後，他看見那幾乎隱藏在幽暗裡的身影——猛然明白，正是那曾經不斷呼喚著自己名字的人。
「穆卡特小姐？」碧眸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溫和，卻也帶著近乎無的無奈。
「洛伊……洛伊！」克洛迪雅像是抓到浮木的溺者，疲憊的臉龐添上光彩。見面的剎那，方才眾多記憶與畫面衝入少女腦海，錯亂得令她難以負荷，暈眩感襲上，腳下踉蹌，直直撲入少年懷裡，鼻頭微微發酸。
「妳還好嗎？」亞希達不知所措地揮揮手，不知該放哪裡才好。
「我找你……找得好久……」
克洛迪雅和亞希達一前一後往前方有些嘈雜的空間前進，似乎可以辨識出那頭有雷諾與卡洛菈的聲音。亞希達不時望著克洛迪雅的背影，反覆思考方才的對談，竟止不住心底似有若無的悸動，呼吸急促的有如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他想起，少女抬起頭時，臉上沒有預期中的淚水。
「笨蛋，為什麼答應？」
「令尊說要聊聊我父親的事……」
「在那麼晚的夜裡？你腦袋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不知道，只是有個感覺催促著我，不由得就點頭了。或許子之於父母終不能斷絕牽絆，哪怕我再怎麼不想接觸，都有什麼力量推擠著我，將我帶往那個方向。」
「胡說八道！我明明叮嚀了大家很多次……他……若不是我仍有東西要學，要不是母親還著在這兒，我才不屑留在這裡呢！」
「對不起。」
「你真的、真的讓我……讓人很擔心。」
「對不起……」
一來一往的對話於腦海反覆浮現，想到那時克洛迪雅的神情，亞希達臉上的線條不由得溫和起來，隱隱帶著笑。微光照明下，克洛迪雅漂亮的臉龐透著緋紅，不知是因慍怒或者剛才的肢體接觸，疲憊在她額角留下汗珠，難得激動地道出這句句話語。
初以為距離嘈雜的聲音很近，沒料到他們花了好些時間，道路另一頭的聲響是愈發大聲地敲擊著穴壁，遠遠傳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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