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亞希達不明白自己的身體怎麼會變得這麼差勁,從昏死中醒來後他強烈感受到自己耗竭的體力,夜晚他無法維持清醒而陷入深眠,他甚至連雷那傑士是否休息都渾然不知;經過一夜的睡眠,非但沒有好轉的現象,而更顯糟糕。很多時候他需要拿刀拄地才有辦法爬過沙丘,最後雷那傑士也看不下去了,緩下腳步扶持他前行。亞希達的狀況不只他自己不解,雷那傑士也困惑,然而一時找不出原因,便決定先抵達目的地後才做下一步打算——那也要他們能夠平安抵達。
「好難受……」亞希達倚在雷那傑士身上,幾乎無法辨識自己說的話。
雷那傑士蹙起眉頭,腦袋不停地轉。他一度停下來看向亞希達,卻隨後加深眉宇間的皺痕,別了開來。他試圖將精神力傳入亞希達體內,卻有力量反抗著他的,那是一種不和諧的力量,他有種感覺:那並不屬於亞希達本身,而是更為強大、可怕的力量,因此就算勉強透入一些能量也無法持久,到後來他乾脆放棄。
幸好風沙不再狂亂,這省去雷那傑士不少麻煩,至少不需要耗費太大的力氣維持結界保護兩人,也有更多的時間能夠任由思緒飛揚。
「頭好痛哪,是不是我要轉世錯了這時候月神在懲罰我啊?史達羅德你乾脆斃了我吧。」一旦精神稍好,亞希達便會開起玩笑,往往弄得雷那傑士哭笑不得。
雷那傑士從不放過腦海中任何閃過的影像,唯一形似的症狀卻又不那麼相同;他搓搓指頭,一層透明無色的膜因觸碰與光線的轉折而瞬間閃了閃,平常卻不易被發現,隱藏得相當完好。他又皺了皺眉。
「手怎麼了嗎?」
「嗯?不,沒什麼。」雷那傑士淡淡的笑中有些緊張,但很快想到亞希達並沒有注意到他身上這天大的秘密;他又無奈地蹙眉、望向遠方,哧笑自己何必緊張,事實上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哪。
他不由得想起過去火之奧爾納帝皇室與貴族間的明爭暗鬥,那時候走到哪裡都有一群衛兵隨侍在側,國王努力了數年才得以收服多數貴族,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財力比拼皇族的第一貴族‧米斯特拉達家。得到他們的幫助後,推行各式政策更顯得容易許多,當然還有推行德政的功勞,奧斯頓‧史達羅德才得以成為眾所愛戴的國王。
然而最令人感到悲慟的是兩家交好過後沒幾年,國勢才穩定,米斯特拉達家卻慘遭滅族,所有屬於他們的記憶於一夜間付之一炬,祝融肆虐之迅速以及現場不尋常的景象不作他想,定是魔法造成。事發後雷那傑士曾獨自前往米斯特拉達府邸所在,親眼所見令他至今想起仍不免戰慄。
亞希達這時候又開始按著額角喊疼,甚至無法挺直腰桿,於是決定暫時休息。
以披風為毯,沙丘為枕,亞希達再度失去意識;雷那傑士倚坐在一旁,接續方才未了的回憶——在米斯特拉達的領地,詭譎無味的黑煙久久難以散去,像是瘴氣卻又不全然是,於其中待太久體力會迅速耗弱而無法支持,他記得當初自己就是這樣糊糊塗塗地昏了過去,醒來後已被帶回宮中,當然也免不了挨一陣罵。不過那時候最令他疑惑的是,有人在他身上安下一道貼身結界,怎麼樣也解不開。
雷那傑士低頭望著自己身上的結界,和當初不同的是這結界已轉由他自己安下,不再透過他人之手。這是名為「斷」的結界,其功用在於隔絕外在魔法氣息,除非自身運氣探查周圍,否則是無法抓到任何魔法運作的殘留的;「斷」通常在私密交談時,被用以斷絕他人竊聽,不過只要力量足夠強大,也不是無法破解。雷那傑士將「斷」用在自己身上的功用自然不在其中。
猶記得那時候父親凝重的神情,那是連治國遭遇阻礙時都沒有過的神情。當時的侍衛長是名極受到王家器重的魔法劍士,也是雷那傑士自幼至今最佳的練劍、習法的夥伴兼師父;國王接見他的時候並沒有支退侍衛長,他也很快知道其中的原因。
黑魔法波及後遺症。侍衛長是這樣說的,在找到幾乎沒了呼吸的雷那傑士時,便發覺周圍濃厚的黑魔法氣息已對男孩的身體造成傷害。按照往例沒有人會因此染上此病症,因而曾經懷疑雷那傑士是否曾經面對過黑魔法的襲擊,不過雷那傑士真正懂得黑魔法是好久之後了,那時的他什麼也說不出,只是皺著一張稚嫩的臉龐,疑惑地望著父親,等待父親給他一個解釋。
黑魔法波及後遺症,顧名思義是由黑魔法間接造成,通常是在施術者附近、沒有防備或者恐懼的狀態下才會感染。患者再次接觸到黑魔法時將受到自身體內殘留的黑魔法折騰,重者可能失去意識或因精神錯亂進行無差別殺戮。
「有可能嗎?」
回憶暫且從這裡中斷,雷那傑士喃喃自語著凝視亞希達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伸手為他逝去或因熱、或因痛沁出的汗珠,又一次懷疑亞希達是不是在前天夜裡的襲擊中不幸染上黑魔法波及後遺症。事實上這個想法連他自己都無法被說服,畢竟那天敵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幾人也都是全力備戰的狀態下,沒道理亞希達會如此;那又是如何呢?到頭來,他發現自己又回到原點,無力感不由得襲上胸口。
雷那傑士按按發痠的鼻樑,隨即發現有批人影由另一頭的沙丘正往這頭過來,奈何空氣中漫著沙塵、高溫也使得視線不甚明顯。他皺皺眉,想到亞希達現下的狀況,也只能暗暗祈禱來者並非什麼強大的敵人;他支起亞希達的身子,往前方未知的浩瀚沙漠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行進。
沙漠的距離總是令人難以捉摸,明明眼見下一座沙丘就在眼前,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走了半天遠才抵達沙丘腳。少了兩人的旅團,這時候卻更形堅強。或許每個人都企圖以自己的堅強填這片補殘缺。
艾笛仍顯稚氣的臉龐被風沙颳得乾澀、也被豔陽照得通紅,他拉緊斗篷,抿緊紅唇,一語不發地抓著雷諾的斗篷,緊跟著,水汪汪的藍色大眼瞪著腳尖,看來就像個耍彆扭的小朋友。
以卡洛菈為首,瑟蒂、雷諾與艾笛為次,克洛迪雅離幾人稍遠,滾燙黃沙的溫度蒸騰,即便早已汗流浹背,卻不能卸去斗篷。離開中繼的小鎮後他們選擇不使用卡洛菈曾經提到的「特別」的方法前往薩爾斯多,為的只是希望在最後的這段路途中能有什麼奇蹟。
卡洛菈曾說,離開小鎮後向西南前進,約兩天可以抵達薩爾斯多;第二天午后,豔陽西偏,眼看是愈發接近地平線,他們卻怎麼也看不見沙漠邊境或者任何城都的痕跡。每個人都耐著性子不抱怨,可是糟糕的天候讓緊繃氣氛一觸即發。
「欸,米緹絲……」首先開口的究竟是瑟蒂,她皺著眉望向前方少女。
卡洛菈的反應嚇大夥兒一跳,只見她幾乎是跳了起來轉過身,臉上是害怕也是緊張,話語斷斷續續、幾乎無法辨識。
「那個……快要、前面!」
「妳、妳在說什麼啊?」
「有人?」雷諾搶上前去瞇眼眺遠,修眉很快皺成一團。
艾笛仰起一張小臉,疲憊於他臉上顯而易見,這時染上淡淡愁容;克洛迪雅快步向前,一雙棕眸仍顯精神、犀利。她同雷諾望遠,同樣鎖起眉宇。
「繞道的話很麻煩啊,正面衝突又不見得打得贏。」
「八人。」
左首位於東邊的沙丘有一行黑衣人,看不太出確切的距離,然而可以確定他們所看見的是前些日子有所衝突的那群黑魔法傭兵團,人數剩下八人,顯然是那夜突發奇想的襲擊與逃亡是有用的。
「繞一下吧,米緹絲說這下個山頭過去就是薩爾斯多了。」瑟蒂探頭過來,面色卻有些為難。
「不能繞,」克洛迪雅肯定地道:「他們的目的是薩爾斯多,沒辦法比他們早抵達的話我們這趟旅程就沒有意義了。」
「這……」瑟蒂顯然有些為難。
「就不要繞吧,米蘭。我也說了,一旦繞路,可能得多花上一天以上的時間才能抵達薩爾斯多,難講不會再出什麼亂子。而且,我放不下心。」憂心令卡洛菈失去活力,原本漂亮的臉蛋蒙上名為憂慮的黑紗,深鎖的眉宇猶如千年的刻痕,解不掉、化不開。
「那就前進吧。萬事小心。」雷諾踏出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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