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折 | Chapt.05 風起雲湧(4)


〈四〉



對納西加‧坎斐爾來說,那些是很遙遠的故事了,自己究竟走過多少歲月摧殘,連他自己都已記不清。有些時候,日子過得渾沌,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進食也只是生命旅程的附加品,若說要記得,也就只有那永無止盡的陣法環繞。除此之外,記憶中的人來來去去,在來得及烙下印子前便消逝無影,甚至未帶起一點漣漪。
最近的記憶,他流下好些淚水,那是夢似的,無比美好的場景,卻也如夢般,倏忽即逝。握起的掌中,只有虛無,契約匕首的影子還在眼前,然而物是人非,殘留的只有伊人在自己懷中,嚥下最後一口氣。
從來就留不住任何東西,直到現在都不斷地失去著,卻總是無法習慣那種感覺,而一次又一次伸出手來,想要緊握那些珍貴,於是一次又一次害怕失去,一次又一次因失去而感傷。
亞希達未說出口的話,面臨死亡時的「害怕」,他懂得。
那時候,納西加衝動得想要給亞希達一個大大的擁抱,告訴亞希達:不要怕,他懂得他的怕。就像幼時那只有兩人的屋中,緊緊相擁、喘息著。然而,那當下他喝止自己。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不說,自己卻明白:自己也在害怕著,害怕再失去,故而放棄接近,害怕離得太近,就會墜得更深。
「唉……」悠悠的嘆息,在空蕩的教堂中,像是千年的詠嘆,久久不能散去。

「什麼,你們訂定契約?」
「嗯,對啊,我和艾笛。」面對大夥兒的詫異,亞希達停住送早餐入口的手,用著無所謂的語氣說道。
「天哪,還直接叫名字欸,不害臊啊!」雷諾一臉誇張,飆高了嗓。
「喂喂,雷諾,難道我就不是直呼你的名字嗎?」亞希達翻了翻白眼。
「洛伊大人,叫我卡賽多就好,直呼姓名的這種負擔太過沉重,小的受不起。」
「嗄?」
「噗哈哈哈——卡賽多你這真是絕妙!」卡洛菈的笑聲和亞希達的疑惑聲幾乎同時爆出,她笑得不斷拍桌,不能自己,一旁的瑟蒂也不覺揚起笑容。
「真是可惜,我還以為我有機會咧。」瑟蒂湊上前,嘟著嘴輕聲抱怨。
「抱歉。」其實除了抱歉以外,亞希達真的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從小到大想與他訂定契約的人是何其多,然而終究都只是看準了他的血統、他的能力,大部份的人他一點也不熟悉,甚至十多年來就見過那麼一次面而已。他不由得望向艾笛,看著那天真無邪的笑容,心底下暖暖的。「這樣也好」的想法萌生,至少自己是在意這個小傢伙的。
「嗯?」感受到亞希達的目光,艾笛疑惑地眨眨眼,水色藍瞳對上他的。
「沒什麼。」少年笑得溫和,視線游移到烙印著契約印記的右手腕上。在那頭,層層纏繞的繃帶之下,黃橙色的印紋以外,如今環上一輪屬於艾笛的水藍色。
「哎呀,不要在我們面前打情罵俏好嗎?好肉麻啊——」
「雷諾!」

那幾天,風音祭的典禮上,他們暫時忘卻諸多擾人的事情,於風精靈的歌唱中,得到了全然的放鬆。祭典的最後一天,廣場上擠滿了人潮,作為壓軸的表演,一如風王索迪所言,少女瑟蒂帶著風音之笛,在眾目睽睽之下演奏自創曲,以及吟唱她在這兩、三天之間匆匆創作出的詩歌,滿滿的情感卻一點兒也不少。
對於第一次聆聽她的歌曲的少年男女們,這些畫面太過新奇;對族人而言,她突破過去充滿柔情的風格,這次的作品帶點冒險的英毅,更顯出她獲選此次祭典主角實是名符其實,氣氛漲到最高點。
狂歡之後的夜晚,大夥兒沉沉睡去,像是想要利用這次的睡眠滌盡過去的自己一般,陷入夢鄉的每聲鼻息既輕且緩慢得令人難以察覺,整座城裡沒有一點光火,宛如來到死亡之境,然而每個人的笑容卻是那樣地恬適、安詳。這是個猜想,也許他們就是透過此次的深度睡眠,以及於夜晚中風精靈強大的力量協助,當然還有保持歡愉的心情,來做到青春常駐的吧。
晨起之時,整個人脫胎換骨似的,感到十分舒暢,不過打從旅行開始,迎接他們的便不可能是充滿歡樂、安然無恙的早晨。
雷那傑士起了大早,挺直了背,在宴會廳裡頭等待其他幾人的到來。光是走進廳堂,便可感受到空氣中帶著不安定的氣息,看到雷那傑士凝重的神情時,便可確知有什麼壞消息將成為他們這天的起始。
「坎菲爾前輩一早便離開了。」雷那傑士先說了似乎無關緊要的事情,稍微觀望大夥兒的神情,視線不明顯地在卡洛菈身上多轉了會兒後,才緩緩續道:「繼亞里亞特和斯卡多隆之後,他們的目標是薩爾斯多,土之都、孕育生命的故鄉。」
「你說什麼?那群噁心的東西想要侵略我的國家?」不意外地,爆出尖叫的是貴為斯洛法爾領主之女的法師卡洛菈,激動的她衝上前去緊抓雷那傑士領口,雷那傑士卻連大氣也沒喘一下。
「所以,納西加先趕過去了?」亞希達輕輕按上少女手腕,制止她如此粗俗的行為,原就並非透徹的碧眸沉得更深,定睛注視著冷靜一如冰山的少年,好像已然知道問題的答案。
「如你所想,並沒有。」
「是嗎?那看來我們一刻也閒不得,該是時候出發囉!」出乎意料地,亞希達並沒再追問下去,而是聳聳肩,不符合他性格的,輕佻地笑了。
這時候一名侍女闖入宴會廳,從她慌張的神色看來,蘭德森內恐怕也出了什麼亂子。她還不及緩下步伐與呼息,便跌入瑟蒂懷中,不顧身旁有哪些人,尖銳的嗓子好似想劃破雲端:「找不到……從一早就找不到王的人!」
這下子,連原在一旁恍若無事的克洛迪雅也皺了皺眉。
「妳再說清楚一點!」瑟蒂抓住侍女的肩,力道之大痛得她哇哇大叫。
雷諾上前輕鬆便撥開瑟蒂的手,瑟蒂的眼中卻緊張得泛起淚光。那名宮女是瑟蒂的貼身侍女,這時大口大口喘著氣,這才發現周圍的人可真不少。她有些畏怯地貼近瑟蒂,怯怯地開口:「祭司大人要找王,可是王不在,找遍了整個官邸還是不到人。法師大人請精靈幫忙,可是到目前為止連個聲息也沒有!」

風王索迪就這樣憑空消失,蘭德森上下陷入一片混亂,瑟蒂等人因此緩下行程,畢竟貴為風王之女的瑟蒂,這時候是唯一擁有平定民心的力量的人。然而,失去父親的是她,光是要令她冷靜下來向大眾說話便已經是一大難題,所幸最後她扮演出一個優秀的公主。背地裡,卻仍不由自主地放聲大哭。
除了瑟蒂外,臉色凝重得難看的,就屬克洛迪雅了。據她所言,天快亮時,風王索迪、大祭司納西加還並肩離開官邸,最後卻不見人歸來。她並沒多加敘述當時的狀況,表示並沒聽到兩人的對談,最後她神情凝重地掃視眾人說道:「再不快些行動,薩爾斯多恐將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
「薩達克沙漠就是用來保護城鎮的,沒有問題的!」卡洛菈大聲地說。
「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一批批的魔獸怕的是水、還是火……」雷那傑士話沒有說完,不過那卻是大夥兒都知道的答案。他的拳握得很緊,緊得令他手臂的肌肉都不自主地顫動,但除了那雙沉得更深的燄色紅眸外,臉上的線條並沒顯出憤怒。
「出發吧,」第三天清晨,瑟蒂這樣說,「我讓下人備些馬和必需品,我們馬上就可以上路了。」
「米蘭……」事實上兩天以來,卡洛菈早已擔心得睡不著覺,這時候聽瑟蒂這樣說是開心,卻同樣擔憂著失蹤兩天的風王下落,她極力掩飾心情,卻仍免不了透露出一絲放鬆的笑容。
「不了,我們已經耽誤兩天的行程,還是快快趕路得好。」說著,瑟蒂將工作宣布下去,並且接見王家法師與祭司長。
馬匹與行李很快備好,他們並沒有等待用午膳的時間,也沒有與人民道別,將後續工作交給王家法師與祭司團後,悄然離去。不過直到一週後,來到位於薩爾斯多城外圍的薩達克沙漠邊境,瑟蒂都不曾露出笑容。
從蘭德森離開後的旅程,算是平順無事的,然而接近薩達克後,便可感受到陣陣熱氣以及帶有茫茫沙塵的風迎面襲來。長期居住在涼爽的水之葛蘭緹斯帝國的艾笛有些受不住,在近沙漠的前一天,便被熱得暈了過去,連亞希達和雷諾都感到腦袋昏沉沉的,十分難受。可是根據卡洛菈的說法,薩達克周圍並沒有城鎮,最近的城鎮位於沙漠中,還需約兩日的路程才有辦法抵達。
  「附近倒是有座湖,我們可以往那邊過去,今天就在那裡紮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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